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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964年7月16日,正当我醉心于为自己的新理想设计蓝图的时候,突然接到通知,下学期把我调到本县沿海一间偏远的小学任教。原因很清楚,县文教科人事股长说我“自恃才高,几次闹着考大学,不安心工作”,因此要把我发配到“边疆”去“充军”。

  事实是,我虽积极准备参加“高考”,并没有因此耽误工作。就在这一学期我还被评为县优秀少先队辅导员,我担任的班级被评为县“少先队优秀中队”,队员们的先进事迹,还由团县委拍照送到省里展览。这不就是有力的证明吗?

  只因为我想考大学,竟被当成是一个“另类”。听说人事股还放出话来:如果我不去报到,就叫我“滚蛋”。

  我感到不可理解,但我不在乎工作地点,这不会影响我继续追求自己的理想。别人也许会风言冷语,说长道短,我不把它放在心上。困难、挫折、讥笑、侮辱都可能使一个人更坚强起来,更坚定地去追寻既定的目标。改变一下环境说不定还会有新的生路,我是个喜欢不断变革的人,对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心理上能平静地接受,因为地点不会左右我想要做的事。

  学生们得知我被调走,纷纷向校长提出请求,有的急得哭出来,天真地说要跟我一道走。我只得反过来安慰他们,讲了一套服从分配的大道理。当然,我何倘愿意离开,我的人生路虽经历许多挫折,我在人生岔道口也几经徘徊,但几年教师生涯也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每当忆起跟学生在一起活动交谈的情景,都会哑然失笑给自己平添几分年青。

  刚到东街小学接任三年级乙班班主任的时候,班上有五十八位学生。每天都有许多有趣的事发生。钱多芬是个外表看起来文静的女孩子,有着高高的前额,显得过早失去稚气,据前班主任介绍她是班上的优等生,朗诵能力很强。可开学不久她的母亲就来投诉,说是跟多芬同桌的男同学经常会欺侮多芬,有时在放学路上还拦住不让她回家,甚至打过她。多芬几次向母亲啼哭,要求转到别的学校。

  我找来跟她同桌的王国强了解情况。这是个头发乱蓬蓬,走路两边摇,凡事满不在乎的学生,平时做作业就不耐烦,同学做了三张,他只用一张就打发了老师的问题,还唯恐纸张太大,每字都像他走路那样跨出横线。其他老师告诉我,这学生一贯表现不好,上学期好几次被同学轰回家,没人愿意跟他同桌,原班主任简直拿他没办法。我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加入少先队。他竟伤心地哭了,说是班上的同学都岐视他,只有村生跟他要好。

  村生却被同学叫做“肮脏人”,他的作业同他的睑一样糊涂,经常无故迟到,有一次因偷邻居老阿婆的钱被告到学校。我了解到原来是他的母亲不肯拿钱给他买学用品,他又羡慕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拥有一把小刀和一根尺子,于是才萌生偷钱的念头。用偷来的钱去购买心爱的学用品。

  在班上学习好的学生,也并不是都让人放心。曾珍珍在学校里各方面表现都很好,是个惹人喜欢的女孩子,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她银铃般爽朗的笑声,可性格又十分脆弱,稍不顺心就哭出来。同学告诉我,她家里有个刻薄的养母,经常打骂他,有时不让她吃饭,甚至不让她来上学。

  陈钦泉是个不引人注意,守规矩的孩子,认识他是因为小组长向我诉苦,说钦泉每天早读时间都不想读书。有一次我故意让他背诵课文,出乎意料,他背得十分流利,过后他便沾沾自喜地对我说:“老师,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都不复习。”总之,每位学生都有各自的性格,各自的优点和缺点,整个班级就象一本邮集,让人赏心悦目。

  我知道,一名教师不光要教学生获取知识,还要教他们如何做人,不能只满足于学生在学校的学业成绩和遵守纪律的好坏,更应该了解他们在课堂外的活动和在家里的表现。我因此对家访十分重视,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教育途径,一年多来,尽管我忙于复习功课准备高考,还是一有空就到学生家里去,与家长沟通,取得共识。在家访中我能了解到真实的学生,掌握每位学生的个性特点,细微变化,然后才能采取“因材施教”。

  想让这些学生健康地学习、成长,教师的确要认真地花一番功夫。我大胆地说,我做到了。国强已经不再欺侮同学,他和村生也都在“六一节”参加了少先队;珍珍的养母态度改变了,还感谢老师的帮助;钦泉当了学习股长以后,对功课更专心……

  可以说,我跟学生的感情正在与日俱增,此时却要被生生拆散。而更重要的,我刚刚理出头绪,对今后的工作也有一肚子的打算,却要中途交给别人,我心里真有点不放心。

  几位同事也深表同情,个个露出惋惜的样子,好象要调动的已是他们,而不是我了。

  (2)

  “调”就“调”吧!比起之前遭受过的坎坷,轻多了,对此我想得开。这个暑假倒是无牵无挂的,乘此机会,我准备外出作一次小小的旅行。几年的“窗前勤苦读”,我感到自己有点“遗老”、“遗少”的味道,对外界的先进事物全然不知,儿时的涓涓流水,耸立高山,滔滔海浪,苦思半天,想像不出。一切如压在头上的钢筋水泥,越觉沉重,自己仿佛也变得矮小呆笨,时光正在流逝,脑子里却满是黑板,教科书,作业簿,如此闭塞怎能会有新的进步。我决计花掉几年的储蓄,出去走一走,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对我下一步人生应该会有所裨益。

  7月30日我从家里出发,第一站到石狮,看望一位祖叔父,过去他对我很不错的,同时想看看这久闻大名的侨乡。下了车,我就迫不及待地先到街上蹓一圈。觉得街区不大,成井字型的街道不一会就走到尽头,然而到处都有热闹。

  街道两旁排满各种小货摊,发出阵阵叫卖声,诱惑着一群群游客在那里争先选购货物,比里头挂社会主义招牌的国营商店兴旺多了。我不禁觉得这里赚钱的机会很多,许多相互依存的生意应运而生。那时正是夏天,大街小巷光是卖冰棍,售茶水的孩子,走几步便可碰见。路上行人的穿戴也显得特别,花里胡俏,在那些保守的人眼里,恐怕连他们走路的姿势也是“进口”的南洋货。要不是墙上还刷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会以为到了另一种国度。

  我正怀疑距离不远的那一片农田是些什么样的人在耕种时,找到了祖叔父的住处。原来在繁华热闹的场所背后,竟是一些破旧的农舍,那里人与牲畜在一块乘凉。祖叔父几个孙子光着上身正在地上作游戏。很难相信,差别这么大的生活,怎么能“和平共处”。

  住了一天,我就辞别祖叔父到厦门去了。一路上没有新奇的东西引起我的注意,公路两旁稀稀疏疏错落着熟悉的村庄,跟在家乡看到的并无两样。直到汽车驶进集美镇,耳目才为之一新。迎面而来是两排高大的木麻黄,间隔着丛丛开红花的夹竹桃,象是一队男女相间的队伍在夹道欢迎。从车窗里眺望,远处高楼大厦临海耸立,那图样又跟在电影上看到的一样。而这里就要经过全国闻名的厦门海堤,我不禁站起身来,朝车窗外仔细观察,希望能再看到如同图上所画的那样壮观美丽。可是当汽车载着我的热望驶离海堤时,我忽然感到若有所失。它是这样的平常朴素,一点也不宏伟。也许是我坐在汽车里罢了,也许是我先前从图上看到的过于美好,我又回过头去看了一会。一望无际的大海,竟然被一条坦坦荡荡的长堤隔成两边。心想,人们要扼住这有千米多长,几十米深的一段海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一想,那汹涌咆哮的海浪是怎样被制服了,怎样疲惫不堪地躺在长堤下,也就不能不感叹人民移山填海的力量是多么伟大。

  进入厦门市区,我有点不自在起来,那些栉比鳞次的大楼房,纵横交错的大马路,披绿戴红的凤凰木,还有太多太杂的人群车队,处处显示一个“大”字。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繁华的场面,我极力抑制自己,不露出惊讶的神色,我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个初进城的“乡巴佬”,一走出车站,就立即叫辆三轮车直奔厦大。

  大学里还是大,好容易在几幢洋不洋,古不古的芙蓉楼里找到钊人的宿舍。一问,他不在,他的一位同事十分好客地把我领到他的房间,又是请烟,又是请茶,还有兴趣要同我交谈,问我一路辛苦吗?说些出门不容易的话。我无所适从,应付不了这种种礼节,显得拘谨、土气。幸亏钊人回来,我象得救一般感到轻松。到了钊人宿舍,我立即开怀大说大笑,竟又忘了顾忌。

  傍晚,钊人带我去吃饭,那大而宽畅的食堂里,熙熙攘攘,正遇“高潮”。我很警觉,小心注意周围的人是如何用餐,那姿势又有什么不同,别在这些有教养的大学生面前露出贪馋的怪相。在家里我可从来没有研究过自己的吃相。

  第二天,钊人就带我去游览鼓浪屿。从轮渡口坐船,不一会就到。上了岸,我们随游客径直朝日光岩走去。日光岩不象群山峻岭那样气势磅礴,倒象是拔地而起,人功堆砌的一座小山,小巧玲珑,秀丽文雅。我们沿着石阶拾步而上,心里充满着一股兴奋和希望,仿佛正朝着自己理想的高峰在攀登。游客们也个个心平气和,在石径绝壁间上上下下,似乎融化在风和日丽的气息中,成了山上景色的一部分。我们一鼓作气爬到岛上最高处,望着眼前浩瀚的大海,竟觉得自己的前程也有如此宽广,可以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

  从日光岩下来,又到了菽庄花园,那里依山傍海,光这一点就够人享受,何况还有一行行翠绿的冬青,一盆盆艳丽的鲜花,养鱼池边是一群孩子在逗鱼儿欢笑,亭上又有男女青年在拍照留影。人们个个彬彬有礼,连一沙一石,一草一木都使人感到不是随意堆放在一块的。想不到厦门地处沿海前线,人民却生活得这样平和。我饱尝了眼福,很奇怪那天碰巧有这么多人跑来游玩。但据说是天天如此,就象蜜蜂辛勤地飞到花丛采集花粉一样,尽管已经来过多次。

  我们更喜欢宁静,就匆匆穿过人群,拐到一处海湾,那里有一条跨越海面的走廊。坐在廊桥里的石凳上,面对大海,清风徐徐,倾听浪潮拍打礁石的声响,尤如世外桃源,置身梦幻仙境。一时我俩谁也不作声,贪婪地享受这美妙的音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人过来,才仿若从梦中惊醒,两人不约而同站立起来,知道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以后的几天,我独自一人到南普陀和南洋博物馆等地去游览。

  南普陀紧挨着厦大,步行几分钟就到了。那时寺庙刚修葺一新,显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不象我意识中的古刹。一尊尊佛像“穿”着浓艳的服装,浑身似珠光宝气,闪闪发亮,跟小时候在家乡看到的被香火熏黑了头脸,显得神秘莫测的神明大不一样。在我想象中,寺庙是个清幽恬静的地方,只有袅袅青烟,穿着袈裟,敲着木鱼的和尚,和跪在地上的信男信女。那时因为它太“漂亮”,失去古色古香的韵味,又被一群指手划脚的游客占据着,地上到处散落着包裹冰棒和糖果的纸片,令人感到极不舒服,跟在大街上游逛没有什么两样。

  南洋博物馆也在厦大附近,里面陈列着各个时期的文物器皿,有深厚结实的陶器,晶莹剔透的瓷器,以及光芒四射的铜器、金器和雕刻精美的玉器,琳琅满目,种类繁多,我不能说出它们的名称,我是第一次参观这样的地方,了解得不多,心里只感到惊奇,感到人民多么伟大。这些作品都没有留下制作者的名字,而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即使十分平庸,也要在发表作品的同时,署名立记。只有劳动人民永远是不动声色地为别人造福,默默地用自己一双灵巧的手,创作出一件件美化他人的艺术品,没有比这更高尚了。我走马观花地绕了一圈,觉得自己的知识太浅薄了。

  在厦大住了半个月,每天在歌声叫唤中醒来,有时出去散步游览,有时在校园里读书运动。那里的教工俱乐部有各种娱乐设施,人们一边玩耍,一边窃窃私语,一点不觉得喧哗。阅览室里中外报刊杂志层层叠叠,好多是在家乡图书馆里看不到的,我饥不择食地翻过一本又一本,跟“放电影”差不多了,只恨时间太短暂。

  晚上我常跟钊人一块探讨人生,我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跟聪明人交谈,你开个头,他就明白你的意思,跟愚蠢的人交流,你说得再明白,也可能被误解。钊人还给我讲了不少外面的新闻,让我诧异惊讶,我的思想境界一下开拓了许多,觉得自己成熟老练了,心里有了不少计划和打算,感到自己的理想并不遥远。

  当我对外界不再那么陌生和响往,这时倒想回去踏踏实实地工作,干出一点成绩来充实自己的人生。

  可是一回到家乡,我又感到一种不舒服,在外地我能警惕着按自己羡慕的方式去行动,言谈也有讲究,道德性格都有新的风貌。一到重新陷入这死气而混沌的环境里,那种舒畅的心情,轻松的步伐,对理想坚定的信念,又被乌烟瘴气的骂街、无休止的邻里纠纷、庸俗势利的眼光给淹没了。

  就在回来的当晚,叔叔家来了两位阔气的朋友,叔叔让我去陪客。只见两人正手舞足蹈地谈论着:“有一天我到公园去,偷偷数一下,有七对,七对在那里……”我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们也是刚从大城市回来的,然而注意和关心的竟是那些。我找个借口急忙躲开,一付好的心情,也被搅乱了。我觉得对故乡的印象,还是在离开她时好一些。

  (3)

  8月25日我再一次告别故乡到外地去,六年前我背着痛苦和希望自愿到水库工地去参加劳动。这次正当我找到新的理想,要为之奋斗的时候被调走了,调到一个偏远的渔村小学去。虽然离不开家里舒适的房间,但想到今后的日子还长着,我的心情仍然十分平静。两位弟弟送我到车站,上了车才觉得失去了一点什么,家庭给我温暖也令我讨厌。由家庭琐事引发的邻里纠纷,既无聊又烦人,常常搅得我心灵上不得安宁。母亲总是那么软弱老实,成了别人可欺的对象。我为了替母亲分忧说话,抵制那些不讲理的人,又难免得罪邻人亲戚,这对一个致力于奋斗的人来说是十分多余的。

  邻里间有和睦的,也有争吵的,这是常有的事。和睦的都是一样,没什么好说,争吵的也都是一些琐事,谁也说不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很少能争个是非曲直。我只想谈谈自己的苦闷和无奈。也许从现在看十分无聊,但毕竟又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承认那时跟邻居的关系处理得不好。我这人脾气躁,有理说理,不会拐弯抹角,更不会背后使坏。而有些人却不肯讲理,或故意不讲理,专用“泼”和“辣”来压人。我也曾想过忍耐退让,凡事有利有弊,这方面失去的,会在另一个地方得到补赏。瞎子虽看不见东西,耳朵却变得十分灵敏。世间的事原不必太较真,暂时讨了便宜,不见得永远就好;受一点委屈,未必全盘皆输。可是有时我又觉得不能太死心眼,如别人攻击的那样,是个“书呆子”,好让一些人来欺侮,不给予回击是不会叫她们住手的,还要得寸进尺,日益蛮横起来。

  可是只要我忍不住做出以牙还牙的举动,便落入她们的圈套。她们可以整天站在那里恶言秽语随意骂人,而不怕侵犯“人权”。我不能,有时态度生硬一点,象对待路中的顽石,企图一脚踢开了事,便落得个“土匪”的恶名声,还要老师长老师短地讥讽起来。两个人挤在院子里交头接耳,看见我就故意你一言我一语,跟说双簧一般,却句句冲着我。我很苦恼,生活中为什么有这样的人,对她们毫无办法。一回到家里,她们便会象鬼蜮一般,在我脑子里或隐或现,我即使躲到房间去,也还听得见她们指桑骂槐的声音。

  我知道,这些人每天吃饱了,没有正经的事可做,只好找些无聊的来发泄。她们除了料理家务抱孩子,一有闲空就串门,几个人聚在一块议论人家的长短。无论哪里出了新鲜事,都躲不过她们的耳朵。她们又特别喜欢别人的不幸,因为她们自身并不幸运,只好希望别人一样遭殃,以增强她们自己活下去的信心,满足内心的妒忌,企图将摆脱困境寄托在别人的灾祸上。只有到了别人一败涂地,一辈子翻不了身,才又大发“慈悲”,可怜和同情起来,以说明她们不是坏心肠的人。

  这种人彼此间也常争斗,壮者一手撑腰板,一手拿指头朝对方的鼻梁数落着;矮者口角边唾沫四溅,双手如泼水般反复回敬。声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泣。在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挖苦、取笑、辱骂、诬陷,把一切羞耻事都搬出来示众。这样的表演往往还没有在众人眼里消失,双方无须谈判言和,一方便又躲到另一方厨房里议论起他人的私事了。

  其中一位女人,后来用她的行为给自己下了诠注。在一次政治运动中,这女人被揭发出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正在受审查,这在当时是件人人唾弃的事。我一点不感意外,这种人完全做得出不光彩的事来。可是吓坏了她的婆婆,简直是飞来横祸。先是希望消息不可靠,自欺欺人找根据,证明媳妇“不可能”。其后又怕名声不好,连累家庭,赶快声称儿子要跟她离婚,而且越快越好。过后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到时两人扯到法庭去,看客一大堆,互相揭底,名声会更臭。还有财产如何处理?子女怎么办?儿子还能娶到老婆吗?种种问题要考虑。最后只好采取“苟且偷安”的策略,钱和财产比人格更重要,再看别人也有这种“包”下来的例子,就开始愚弄自己:“这是谣传,不可信,是别人有意陷害她。”婆婆觉得可以安稳睡觉,不再囔着儿子要跟媳妇离婚了。几位善于逢迎的邻居也赶快找出不离婚的好处来。

  儿子早已失去理智,只会啼哭流泪,哀怨自己命不好,同样希望这是没有根据的谣传。他到厂里去恳求那女人,象哄孩子一般问道:“你如实告诉我吧!到底有没有这种事情呀!”显然他希望从她嘴里听到“没有”的承诺,好安慰自己过于悲伤的心。

  一天夜里,那女人在审查人员陪同下回家来,以拿几件替换的衣服为名,把她的东西尽数搬走。这也是一位视金钱财物重于人格的人,明显是要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将财物占为己有,到时就是离婚也要捞一把。婆婆正睡在梦中,听到动静爬起来,早已吓得浑身哆嗦,又是哀求又是声明:“是你自己做错事,不是我们亏待你。你可怜我上了年纪,不要来害我。”仿佛有错的是婆婆,那女人倒成了善家。“我敢做敢承担。”那女人态度安祥,语气自信,似乎正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婆婆还在苦苦哀求,希望得到她的“恩赐”,到后来竟抽泣地说:“你摸摸自己的胸膛,还有没有良心呀……”

  我从睡眠中被吵醒了,躺在床上听隔壁邻居的对话,我为那女人不知耻感到害羞,也为婆婆的奴颜婢膝感到颤悚。

  目睹了左邻右舍的这一切,我实在不愿意用虚假的感情去同她们打交道。我总是默不作声高昂着头,从她们的夹缝中闯过去,有意借傲视来抬高自己的勇气。有时我会故意穿一件考究的外衣,并非为了打扮或炫耀富有,感到尤如穿一件救生衣,可以漂浮在世俗的浊流之上,沉浮于她们的唾沫之中。要不,我将被她们的庸俗短见说得一文不值;或者和她们一样失去崇高的理想,放弃应做的努力;或者成为一个可怜虫,被她们不时拿来寻开心。

  我有时真象一只被囚禁的猛兽,被人戏弄着,挑逗着,除了怒吼几声,毫无办法。我只为母亲担心,她喜欢人家说好话,怕别人议论是非。她越是这样,越叫我放心不下,这是徒然叫自己心里不好过。我固然也感到人们眼里露出轻蔑的光,一颗逞强好胜的心全然失败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在那些人面前感到琐小。我表情忧郁,却更专心致志,想得更远。

  我也明白,这远不是我应该去争斗的对象。只要事情一过去,我就把它忘却,赶紧去走自己的路,因为我的目标是那么长远。可是有的人却不肯善罢甘休,即使她已是胜利者也一样。只要在路上遇见,没等我打招呼,她便狠命往路边吐一口唾沫,以表示对我的憎恨。一般人会相应吐一口回敬,有时双方因此爆发一场”口水战”。我不肯这样,虽然这一吐,可以令我感到不自在,以为自己是个坏蛋,浑身臭不可闻,值得人们来唾弃。又一想,这一吐于我的前程毫无障碍,倒是她口腔里唾液少了一点,要是整天这样吐下去,说不定会得胃病:或许她口里真不舒服,要不时来排泄一点也说不定。总之,我不想有任何反应,顶多在心里冷笑而已。她洋洋得意,以为将我侮辱一番又得不到报复。我也洋洋得意,没有被她这一“吐”,逼出自己的劣根性。

  我已知道暴怒是无益的,并将严重损伤自己的神经和健康,干扰我从事的努力。我其实有更深的憎恨,犹如地下的熔岩,不时喷发尚不可怕,还可供人观赏;唯有长年积蓄,一旦喷射,才叫人担心,毁灭性更大。她的胜利是容易的,我的胜利却不容易。

  我曾想,假如有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突然窜到我跟前,嘲笑我是“疯子”,那时我该怎么办?难道给他一巴掌,说他自己才是疯子。我以为这是无用的,应该写出一点感想来。

  吵架本身就有两种,一是用拳头和嘴巴,一是用笔和纸。用拳嘴十分痛快,能立即见效,不论输赢总是出了一口气。用笔纸有点象神仙在斗法宝,这里放出一个东西去,那边也亮出一个,于是两个怪物在空中打斗。七斗八斗,输家收起法宝逃遁,赢家收起法宝哈哈大笑。可惜我是笔尖对嘴巴,有点别扭,也不热闹。

  其实所有争吵,无论输赢都不会给社会带来益处。争这种闲人的气,本身就很可笑。任何指骂,死后也将同尸体一起腐烂,连子孙都不会去想念还有几分意义。只要不影响我的事业,我无需过分在意,否则便是自己胸无大志。

  那时离开了,倒可以省掉这许许多多烦恼,失去的仅仅是兄弟之乐,家里的温馨罢了。看来我还应该庆幸这次“发配式”的调动。

  (4)

  汽车在东园镇停下,新校长已在那里等候,另有一位刚调入的老教师也到了,校长便带领我们出发,还要步行走十几里小路。

  路上我提着两包行李感到有点吃力,就用绳子连结起来象一对褡裢,一前一后放在肩上,渐渐又觉得细绳子勒进肌肉里疼得难受,只好不时挪动,时而在左肩,时而换右肩,或用手托着,垫着,抱着,只要肩膀不受绳子的作孽,什么办法都用上,又都不能持久。新校长见我难受的样子,有意替我背一段路。我婉言谢绝,第一次绝不能在他们面前示弱,我相信自己能坚持到底。

  路也真够长的,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走过去,还不见校长停下来。直到前面出现一个三面临海的村庄,远远望去象一只大象鼻子撂在海面上,这下总该到了,再过去就是大海了。果然进了村子,转过几道弯,来到一间古老的祠堂面前。校长才停下来说:“这就是我们的学校。”我不禁倒抽一口气,亏县文教科想得出,这涯崎小学可真是“天边海角”呀!

  休息片刻,路上的疲劳逐渐消失,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想到这里离家四、五十华里,交通又不便,回去一趟不容易,加上没有电灯,没有影院,几个同事一张张都是陌生的脸,他们的内心更难捉摸。我对这次调动真的感到难过,觉得自己被人出卖了,被发配到这荒凉的“边疆”来。尽管我工作一丝不苟,拼命干出成绩,只因为想报考大学,便遭到如此惩罚,这就是现实呀!

  两位教师见我闷闷不乐,热情地邀我到村里走走。村子不算大,有一条狭长的小街,两边开几爿杂货店和小饭馆。环境还清洁,男村民大多出海捕鱼和搞航海运输,只有妇女在家种田,但农业不是主要收入,许多人弃农经商到外乡当肩挑小贩。

  夜里睡得很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走进神话般的宫殿,恍恍惚唿似看到许多美妙而不可解的东西。

  第二天到附近的中心小学开会,听取传达上级对“教改”的指示。那些对我不成问题,“减轻学生负担,调动学习积极性,造成一个生动活泼的场面”,早就是我所赞成的。传达者却列举种种思想顾虑,似乎教师都想不通,不愿意。

  下午是小组讨论,漫谈国内外形势。一些教师在会上直言不讳地说:“形势大好,农民大倒”。大家反映增产不增放,一分工分几厘钱,社员对出工不感兴趣,经常聚在田头谈天说地,消磨时光。有的教师还举出不少具体例子,如张三每天会在田间讲“薛仁贵征东”,每讲到“请听下回分解”,就得有人送上吃的,才肯接下去;李四的笑话会让女社员捂着肚子坐在田埂上,再也不愿起来,等等奇闻怪事。

  我看出这里有几位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青人,业务水平不低。他们的话很中听,不象城里的老教师,每次政治学习都讲些客套话、时髦话、恭维话,以此表明自己安分守纪,不得罪政治,甚至要讨好政治。我也以低沉的语调讲了几句,想不到还很不容易,当我准备发言,才发觉机会不是常有的,几次正要开口,已被别人抢先,我又不想在争论中发表意见,还想保持一种“城里人的矜持”。

  第三天会议讨论如何“突出政治”就不那么热烈。这是个大题目,众人敬而远之,一开始就互相观望。等待一位先发言的人,如果他大谈成绩,大家也会不甘落后;如果开头的人发罗嗦,大家便踊跃附和。谁也不抱着互相学习的态度,都在考虑如何在同事中抬高自己的威望,把自己打扮成一位“突出政治”的人物。这是当年普遍存在的现象,谈到成绩时什么都是好的,讲别人的缺点则一无是处。运动一来整一顿,识事务者见风转舵,成为“积极分子”,老实人被淘汰,更多的人变为谨小慎微的“君子”。没有看到有人愿意以国家人民的利益为重,敢于挺身而出说出叛逆的话,而是以保命保“饭碗”为自己的宗旨。

  组长不得不启发了几次,响应的只是几声冷落的咳嗽。后来一位自称“不懂”的人开了腔,他不着边际地谈了一通重要性,空洞无物,一点不接触实际。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组长再次“启发”,不知谁说了一声“墙上的标语字写得不错。”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起来。组长只得提醒大家“言归正传”,却又都静了下去,直到休息的哨子响过,会场才又热闹起来。这样的讨论无疑在浪费时间。我的办法是,每当学习上级的文件时,就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研讨文章的写作技巧和词语的运用方面,而对内容却不太关注,或视而不记。可是上级布置的任务,谁又敢不执行?只好装模作样,敷衍了事。

  大会结束前,学区党支书又特地交代了一回晚婚节育的事,强调要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抓。对于“政治”,谁也不敢怠慢,不属“政治”便想松口气。领导大概已觉察到这种偏向,只好事事套上“政治”标签。尽管如此,大家心里明白,口上喊“政治”,行动仍当儿戏,这就是“突出政治”的后果。

  (5)

  开学前两天,学生三三两两来到学校注册,他们随便闯进办公室,把假期作业和学生手册往我桌上一扔,说声“注册”就毫不客气地盯着我。有几位围在我背后,一边看我检查作业,一边大声议论。对这些热情而不懂礼貌的孩子,我感到很不习惯,但我尽量要做到初次见面就带给他们一个良好的印象。后来我觉得这样围观闷得慌,提议到教室去。他们“轰”地一下跑开了,两位不愿走的老跟在我身边。

  教室里几位学生正围坐在课桌上玩扑克,见我进来慌忙跑回自己的座位去,有一位仍坐在上面不动。我声称要点名,他只好下来了。我提醒大家点到名字的要站起来用普通话回答一声“到”。前面的都规规矩矩照办,后面有一位故意用本地话回答,引起一场哄笑。我不理会,又庄重地叫第二遍,他才改用普通话回答。女学生真怪,挤在一起,低着头不吱声,叫她们也不回应,一时拿她们没办法,比顽皮的男孩子更叫人纳闷。

  下午我在办公室备课,几位学生竟跑到教室里“打仗”,把刚摆好的课桌垒起来当“阵地”,拿椅子作“机关枪”,“嗵”“嗵”“嗵”打得正欢。我进去制止,他们一下子全跑光。我觉得不好,桌椅应重新摆整齐,忙叫住两位认识的。他们站着不动,以为要挨批,后来知道是整理桌椅,连其他的也跑回来帮忙,不一会就把“战场”又变成课堂。我看他们进行得有条不紊,心理踏实许多。看来这里的学生跟城里的比起来是有点两样。

  班里还有两位学生没来注册。傍晚原班主任带我去家访,他跟学生谈话很随便,就象是他们的父兄。倒是我显得拘谨。家长对我也总是老师长老师短地客气着。

  正式上课了,学生都到齐,一共四十七位。他们对我没有戒心,这很好。但对我的讲课,好象总感到不够瘾。大概他们正对我抱着极大的期望,希望我会是他们理想中的一个。可是我却扫了他们的兴,有一个字我在黑板上写错了,他们立即纠正起来,有人就评论了:“还是王老师高明!”一位学生钢笔掉到地上,我刚好走到他身边,替他捡起来,反受到奚落:“噢!让你捡起来真不好意思!”但课堂上两位学生乘我在黑板上板书,竟然打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碰到。下课后我严厉地叫他们来说明原由,其中一位非但不来,还扬言“老子就是不去”。我发了一点脾气,但没有用,我还没有在他们当中建立威信,他们并不理解我的话可能带给他们的好处。他们相信的还是我对他们的态度。看来,想教育他们首先必须使他们认识到我是他们的朋友。我感到有点难办,一开始就这么棘手,难道乡下的孩子不好教?

  这里的学生对劳动很在行,也比较自觉。每逢劳动课我不用多指点,更不必强制,他们会干得很出色,只有在相互争吵时,才需要去调解。大自然的课堂又比起令学生感到沉闷的教室,更有利师生关系的融洽。后来正是通过几次课外劳动,学生才对我亲热起来。

  有一次搞勤工俭学去海边挖鸭嘴蛤(俗称“公玳”)。一路上学生争着给我讲海里各种生物的名称,教我如何捕章鱼,抓蟹子要注意什么,哪儿可逮到青海鳗等等。还讲了不少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有关大海的传说。他们也许认为告诉我这些是一种义务,也是表现自己的机会。

  到了海边,学生就像一群鱼儿回到水里,欢快地向前奔去,互相追逐着。我却感到一大片海滩,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一不小心踩上烂泥滩,踉踉跄跄走一小段费去好大的劲。学生已在潮水退落的地方挖捡鸭嘴蛤,我才最后一个走到,在他们指点下,学着挖了几下。这东西长在土里,只要看见有许多小土眼的地面,随便用手挖起一块海土,就能从里面捡出几只鸭嘴蛤来。学生都很熟练地挖着捡着。我很快就感到腰酸腿硬,只好借照看学生的安全站起来活动活动,看他们一个个干得挺起劲,一点不觉得累,自己感到不好意思,蹲下去又挖一会儿,还是没有能耐。学生见我不惯干这种活儿,劝我去休息。我想带他们早一点回去。他们都说,平时同家里的人来,时间要长得多。我心里暗暗佩服,一种务必教好他们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想起来,一个青年人不应该拒绝到困难的地方去,当年我做对了。要想使自己的生活多一点色彩,就包含有美好的,也有困苦的,有舒适欢乐的,也有艰难痛苦的。但不论在哪种环境,一样能发现生活中有益的教诲。我在乡下教书所经历和体会到的,远比城里按部就班有趣得多,对生活的感受也更深刻。发配“边疆”,经历一段“漂泊人生”,不见得是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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