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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社教”过去了,一个寒假也跟着结束。1966年3月2日我又回到这间不愉快的学校。

  打开校门,庭院里一群麻雀霍地飞了起来,急急跑到屋脊上去叽叽喳喳地叫着,象是欢迎,又象是抗议。我径直走了进去,走廊里静悄悄地只听到我的皮鞋在囊囊作响,地上到处是一撮撮鸟粪,大厅上挂满密匝匝的蜘蛛網,才一个假期,便使这间古老的祠堂显得如此污秽。我轻轻放下行李,生怕沾了桌面上的灰尘,嘴巴紧紧憋着,不敢舒畅地吸口气,屋里阴森得令人发慌。

  两位学生探到我回来,立即跑来汇报他们的寒假活动没搞好。我意识到,自己平时对学生批评得多,表扬得少,以至他们只看到自己的缺点错误,而不敢多谈优点和成绩,只得赶紧安慰他们:“出点乱子是难免的,不要垂头丧气。”后来又有几位学生跑来,尽问什么时候开学,什么时候领课本。

  我无暇跟他们交谈,忙着打扫宿舍,整理床铺,晒棉被,虽是下车后又赶了路,到了学校反而更勤快,直到吃过午饭,躺下休息,才感到疲惫不堪。看着眼前这死气沉沉的学校,想到几个貌合神离的同事,又要开始一个新学期的工作,心里真有点发怵,工作能否愉快,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傍晚,校长和其他教师都到齐了,才闲适二十几天的心又绷紧起来。由于“社教”期间结下的疙瘩,我跟校长的关系变得有点紧张。他也有意无意总要为难我。可是我又觉得没有必须要向他妥协的理由,也许正直的人原来就度量小,因为他心里容不得小人;而度量大的,未必正直,要不,他不成了一个可欺的人?虽然别人常常告诉我,如果你跟领导的关系搞不好,你的日子将过得十分艰难。但是没法子,他确实不是一位值得我钦佩的领导,我怎么也无法在内心上同他接近。那种违背心愿的虚情假意,随着“社教”的过去,我又做不来了。

  不过凭公而论,眼前这位校长也不是很差的。我遇到过或听别人讲过的校长,有些就更糟。中国人喜欢讲“师道尊严”,校长更是“尊严”上的“尊严”,家长式的领导,动不动在教师中发号施令,要求教师绝对地服从。高高在上,要教师顺从他的意志和脾气,甚至要教师具有高“修养”以忍受他的错误行为。一旦不合他的意愿,还会想着法子对你整治,能吃掉的就气势汹汹,借上级名义威胁恫吓;遇到啃不动的,又使出卑劣的手段,诬告或陷害,要不,是唆使别人,等对方落水再狠狠踢上一脚。

  因为这样,有的校长对教师又极不放心,只要不在学校几天,回来就四处打探:有没有人在背后议论他的是非,拆他的台,造成学校里校长与教师的关系如猫与老鼠。这样的校长也会遇到不屈的对手,那时往往会嗫嗫嚅嚅吓唬几句,以示他的不可侵犯,却拿不出真正的力量。平时只要给校长一点好处,他会对你格外重用,也就对你软弱无能。还有的校长在教师面前特喜欢“装胖子”,知道一点“内部消息”,故意卖弄关子,露出半截新闻,让你好奇,随后却又自己“泄露了机密”,再神秘地交代一句“内部的,不可外传”。教师们知道校长的把戏,都乐得凑热闹,这是典型的“暴君兼奴隶”的作风。

  而这些校长们,对于本校学生能否在全县或公社的各项比赛中获得优胜,都会特别关注,甚至为此高呼:“我们就是要培养这种能为集体争光的学生,没有集体荣誉感,书读得再好也没用。”所谓“为集体争光”,说白了是为校长一人争气,好让他在全县或全公社校长的比对中,高出一头。教师们并不感到这个荣誉有自己的一份。其实对上面讨好效力,顶多得到提拔重用;而对手下的人关怀照顾,却可以得到尊敬和拥护,一旦需要,有人会替你出生入死,还可能荫及你的子孙后代。

  我的校长虽不致于如此,但当天晚上召集教师开会,又谈到这学期要评选优秀班级。名义上是为了互相促进,实际上是借评选,评定班主任工作的好坏。教师们都不得不在工作中处处照顾这种名誉角逐,搞些表面形式的东西,而不愿去做从长远考虑的工作,不是让学生做学习的主人,而是跟着评比转,做荣誉的奴隶。评比对一个懒散的人也许有促进作用,对一个责任心强的教师却要成为不必要的负担。

  我不赞成这样的评选,照样发表自己的意见,要求多开展有益学生身心健康的活动,比如组织学生到外地参观访问,开展体育竞赛,举办文娱晚会等等,让学生过一种生动活泼的学习生活。校长仍坚持他的做法,其他教师默不作声,我的发言又成一次空炮,如果继续顶撞下去,还会被看成是故意要和领导对抗。

  最后公布这学期教师任课情况,照例又是一番争吵。过去我有过一次,同事们为了表示“公正”,都站在领导一边,非议我的不是。我为此得出教训:这种争吵有损无益,更何况给了同事一个巴结领导的机会。那天又发生两起争端,但不在我这边,在那些非议过我的人身上,我就很感到有点幸灾乐祸。

  我虽然喜欢与人争论或争斗,总是对事而言,从来不针对人身。只要我发现有值得争论的,不管牵涉到什么人,都要争个是非曲直。我会动用所有的“武器”,说理论证,讽刺挖苦,常常不留情面。但是过后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怨恨,自己总结一下得失,又去注意和找寻另一个值得争论的目标。我不知道因此和一些人结下仇恨。他们却不肯就此罢休,有时“燕不下这口气”,还会在背后算计,找寻时机对我报复。这使我感到非常悲哀。一些人也认为我到处树敌,十分孤立,打心眼里瞧不起我。我很懊丧,感到这种性格是不适于生存的。

  这次我很佩服他们争吵了一阵之后,便停在那里做进攻和防御的准备,同时向外收购同情和支持。几个人纠集在宿舍里议论他人的短处,将自己说得十分有理,把对方讲得一无是处。这一切又都暗地里进行,当着脸谁也不吭声。我的宿舍相对冷清得多,很少有人过来问津,更不用说是来交心问底。

  我也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有点被人遗弃了。我不善于吸引人,是一个孤僻的人,一个不会同情和附和别人的人。事实上偶而有同事步入我的宿舍,我会六神无主,找不出好话儿来跟他交谈,往往是请坐之后便相对静默,或是他向我诉苦一阵,我无动于衷,于是他就站起来告辞了,这时我心里也不痛快。

  还有那种冷漠得象具僵尸的人,对我更是一种压迫,相比之下,我的心就要急躁起来,我外溢的热情完全被他身上透出的一股冷气给冻结了。我想还是没有人来打搅更好,大概我的兴趣和事业不在于有许多人。在孤独和忧郁中我的思想会更活跃,愉快热闹的场面都可能将我的理想冲淡。胡适先生说过:“老虎总是独来独往,只有狐狸才需成群结队。”是很有道理的。

  (2)

  在学校里,跟校长和教师们的关系,我可能处理得不太好,但是对待工作,对待学生,我是一丝不苟,尽力要教好书管理好所担任的班级。然而此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自己一败涂地。

  一天下午,班上一位学生郭祖生向我请假,说他母亲病了,要提早回家煎药。我当然同意了。放学后,几位学生跑来报告说,郭祖生欺骗老师,他到校外去赌钱,还对他们说:“做人要学狡猾一点!”虽然只要善于裁剪,歪斜的画面,仍可以成为端正的图片。但我平生最恨不老实,也不许学生赌钱和“狡猾”。加上那些天正有一肚子火气,听到这种“报告”,一时火冒三丈,跟着学生冲到校外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郭祖生叫到办公室来。受骗后的疯狂竟不考虑后果,边责问边把他猛力一推,将他撞到墙上。想不到这一撞,郭祖生的嘴唇被牙齿砸破,顿时口腔出血,他乘机大哭大闹,血流不止。

  我一看也慌了,不知所以。教师们闻声赶来,有的帮他擦血,有的挡住看热闹的学生。一会儿他母亲骂到学校来了。我狼狈不堪,此时郭祖生竟有点昏迷的样子,一些人又赶紧去叫医生。学校里乱轰轰的,我急得团团转,心里懊悔莫及。自己怎么蠢到干出这等事来,跟我的人格意愿多么不相称。我平生第一次做出伤害别人的事,他又是我应该循循善诱去教导的学生。我的痛苦无以言表,面对学生的哭闹,他母亲的伤心,同事的责备,学生围观的难堪,我感到无地自容。郭祖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是非自杀不可的。

  后来,郭祖生总算平安无事。我也登门道歉。家长通情达理,一再骂自己的孩子不学好,老师教育得对,当然也心疼自己的儿子流了那么多的血。为了惩罚我自己,我把头发理光了,让自己记住这是一次永远的耻辱。

  那天校长正好不在学校,回来后得知情况,他好象觉得这下有工作可干,特地跑到学生家里去访问,却不是帮忙做善后工作,而是找来班上其他学生个别谈话,想进一步搜集我的材料。

  我很坦然,错误明摆着,别人安慰也罢,辱骂也罢,都不能减轻我内心的自责。我不想作太多的解释,过错是一定要纠正,教训也一定要吸收。

  这事发生后的第七天,校长找我谈话,先说了一通体罚学生的严重性,又说家长准备告到县里去,是他劝阻了,事情才没有闹大,问我打算怎么办?我承认自己有过错,也开诚布恭地指出,校长不该在背后对教师搞小动作,这不是在帮助人,有点乘机落井下石的嫌疑。校长说他在了解情况,是为着我好。大慨校长看不到我象个“罪犯”的样子,又曲解我的意思,说我态度恶劣,不承认错误,还反咬一口。他跑到中心学区去汇报,回来后神气地宣布:“公社党支书指示,责成何海生在教师会上公开检查。”大概我这辈子注定要不时来作“检查”的。

  教师生活会上,我作了“检查”,毫不掩饰地谈出自己的过错。因为坦露错误,说明有改正的决心;如果隐瞒过失,将会受到时间的惩罚。大家照例要提意见“帮助”。他们都认为应该给犯错误的人以痛感,而后他才会改正。连平时和我关系不错,前天还说了同情和安慰话的教师,也发表了一通激烈的政治言论,都说是在挽救我。仿佛一个人一旦陷入泥宁,唯有岸上的人才能帮助他。这种言辞我完全能够理解,也可以接受。但毕竟尝到这双重人格的味道,心里有点反感。有一位教师,他自己也常犯这样的过错,只是没有造成恶劣后果。于是“将心比心”对我的错误特别“熟悉”,又是“理解”又是“同情”,还自以为是地分析“错误根源”,提出极端的指责和批评,尽管他一再声明包括他自己在内。我想要是轮到他挨整,我也会说得头头是道。有一位教师还“上纲上线”,因为郭祖生出生贫下中农,文章自然好做了,什么“法西斯行为”,“摧残贫下中农子女”,差一步就是“阶级报复”了。

  我是个有“棱角”的人,平日少不了会划伤周围的同事,因此得怨甚多。一两位跟我感情不和的,乘此机会把一些鸡毛蒜皮与过错毫不相干的事,也一古脑儿搬出来,随意发挥,乱扣帽子。反正在这种会上,人人的权利比我大,我几乎是没有发言权,分辨和解释都是无用的,一些人正苦于没有话题可发挥。我要是说出真话,他们立即会说我不够虚心;我如果一言不发,又会说我对批评有抵触;唯有我说出假话,大家才会满意。

  我很感慨,人们并不伟大,至少我周围的人很少有人理解我的心。因为我粗暴,不懂得忍耐和妥协,我便成了一些人十分称心的陪衬。那些不冷不热,表面教养有素的人,有不少是明哲保身的自私者,他们很少考虑要对社会作出一点牺牲。还是“鲁莽”的人更具有强烈的爱,他们在困难面前会奋不顾身,在敌人面前可以宁死不屈。我心里明白,那些无爱于人类而又十足自私的人会受到称赞,因为他们懂得温、良、谦、恭、让。人们喜欢他们的好面孔,愿意听他们的花言巧语。唯独我不是这样,这不懂世故的黄毛还没有在我身上退尽,我始终不肯昧着良心说瞎话。

  我知道自己有缺点,也有优点。别人的看法无论是好是坏,都要中肯才能叫我信服。过高的赞誉,我会认为他要利用我;过低的贬斥,我会感到受委屈。说我不好,我一点不苦恼,对自己我比谁都清楚。恶意的诽谤有时反而令我冷静下来,感到没有计较的必要。我被人误解得太多,损失也无可量计,一两句废话算什么。事实本身才是最长命的东西,我的智慧不会因此减弱分毫。我所怕的乃是真如大家所说的,那时他们即使不说,我也会羞愧难当,感到无颜立于天地。

  (3)

  这次过错使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觉得任何时候都要忍耐。贝多芬说过:“忍耐,这是多么痛苦的逃避方法,然而对于我却是唯一的办法。”我想,不要总是喜欢光明,忍受一下黑暗吧!它也许正是医治我的一帖良药。我痛心的是由于这次过错,许多事情被颠倒了。我跟校长在“教改”上的争论以我失败告终,我的威信扫地,历来发表的意见成为无稽之谈。校长成为正确的化身。生活有时就是如此产生不公平的结论,本质的好的东西被忽略了,只看到表面的枝节的过错,还要据此大造舆论来坑害人。按理说,我的校长应对我的过错负有一定责任,因为一位不称职的领导往往使下级心情抑郁,脾气暴躁,导至做出不合情理的事来。可是我的校长不但安然无恙,还从我的过错中捞到好处。

  接连几天我闷闷不乐,极度忧郁,甚至害怕忽而欢乐起来,忘了受过的教训。同事们在说笑亲热,我会感到受嘲弄和歧视。也许我的力气早在对理想的追逐中耗尽了,只有整天的不言语,极力表现一种学者的昏庸,以示全部精力都花在书本上,无心再去理会生活中的琐事。而一旦沉默了,就开不起口,即使有利于自己的话也不想说,我担心开了话匣子,又会滔滔不绝,明知多言必失,还要死撑到底,走向另一个极端,大说大笑起来。人有时健谈,有时寡言,有时说笑打趣,有时严肃认真。老实人偶而说句笑话,变一下鬼脸,也能收到极佳效果。但如果以为自己真有说笑天才,还要打趣,就变为滑稽。大家不但不笑还有点看轻,起初是认定老实又风趣,实在难能可贵,后来就动摇了这一信念,以为他真成了小丑。

  我有时也报以微笑,算是说明我还有知觉。不过也真是这样,当我感到孤独和寂寞时,一点也不害怕,满桌的书籍是我的朋友。此时我正热心阅读古散文,想从那里找出几条人生的告诫,生活的格言。我觉得古人立身处世的道理,清静无为的想法,对治疗我的急性病将有一定的效力。我学会一点“中庸”,一点“世故”,在对付别人的挑衅和刺激中,会起到镇静的作用。当然我没有也不会完全地中庸化,伪君子化,至少我还不够格。

  读着古人的著作,我又变得孤芳自赏,十分清高,对旁人视若无睹,似乎得天独厚,唯我至尊。可是一旦接触到生人,一交谈,说了一句多余的话,又即刻象泄了气的皮球,感到懊丧、空虚。我的读书总是重在感情,进得去却出不来,防碍了我与他人交往。看来古人的书可以读,他们的行为方式却不可学。王勃当年作“藤王阁序”是何等风流倜傥,即席挥毫而就一篇千古流芳的作品,其才华现代人恐无人能及。可现代人也没有那种闲情雅趣可以去过游山玩水,饮酒作赋的生活,何况还要时时瞻前顾后,处心积虑,为生活奔波,哪能无拘束地写出一篇发自肺腑的文章,哪能坦然地面对一切。

  因为这次过错,我竟成了一个“落伍”的人。一天晚上,教师们都到中心小学参加“积极分子交流会”。校长唯独没有让我去,要是以前我会因为没有自己的份儿,感到浑身发烧。那个儿我悠然自得,暗中还庆幸这番“美意”,我又有时间看书了。我不怕因此成为“落后分子”,得到这个称号也无所谓。问题不在眼前,谁也不是历史的法官。一想到将来,我就充满信心。我深信自己做得对,因为感觉得早,难免要受到奚落。也许,总是争先的人,响往着未来;喜欢落伍的,沉醉于过去;唯“中游”者最幸运,他们在咀嚼现在。其实我是以心中的傲慢来抵御外来的伤害,常常使眼前的利益受到损失,我安于这种现状,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专注于我的努力。

  别人也许会说我清高,那些不理睬我的人,我也不理睬他。我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使人人都喜欢的人?尽管教训使我领悟到这样将失去许多利益。我认为自己最大的利益并没有失去,我仍然朝着自己的理想在前进,这在当时谁也不知道,谁也猜不着。我只是不愿同别人有太多的接触,喜欢孤独。

  生活在自造的孤独之中,是我所情愿的,并非别人把我孤立了。就是孤立了也不怎么可怕,不跟大家在一起喜笑,倒更有生路。我本来有点懒散,不这样激励,可能会在安乐中死去。

  喜笑虽好过日子,可以让人看出于世无求,对政治和旁人不存敌意。可是在言行中,自身失错的机会增多,喜笑之余因感到碌碌无为,内心会变得更加空虚。而沉默,人们会发现你更多的语言,何必去夸夸其谈。我相信只要我愿意,我仍有能力摆脱这种孤独的局面。

  在忍受孤独的同时,我感到应该去做一件事。奥斯特洛夫斯基全身瘫痪,双目失明,还拿起笔杆子。我也应该挣扎起来和思想上的瘫痪作斗争,把世上的丑恶和伪善撕裂,把人们身上的恶习揭露得体无完肤,将来的人们应该有一个崭新的风貌。我决心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实现这一点。

  漆黑的夜里,有人在酣睡说梦话,他们紧紧闭着眼睛,以为一切都如梦中那么美好。有人却在辗转反侧,黎明前他们最早醒来,这是准备踏上征途的人们。他们的任务是美梦中的人想不到的。我希望自己能在这寂静而漫长的夜里,爆出一点照明的火花,让自己或他人看到哪怕是瞬间的远景,使失望的人们重新鼓起勇气,朝一条光明的路子走去。

  当然,切不可装一副高贵的脸孔来吓唬人,不要有意无意地表明自己胸怀大志,这一切不会有人买你的账。继续地沉默,忍受孤独,低下头瞧瞧脚下的路,按既定目标走去,不把讥笑,侮辱当作一回事,“不为最先,不耻最后”。让别人把我看得一文不值。那么这次过错将是十分有益的教训,它促使我坚定地走向有希望的未来。

  5月中旬,校长再次找我谈话。大概他看到我开始“自新”,或者说“服贴”了,想起他自己的职责,要来帮助我这个“落后”教师。他先“表扬”我“进步”了,说我上次态度“不好”,他又如何“关心”。他是在给我一顶高帽,再来一顿批评,等于先解除我的武装,再逮捕我。我极力冷静下来,听他把一切讲完。他好象十分得意,以为叫我哑口无言。而我更高兴自己能忍受这种毫无道理的说法。领导的“好意”有时会成为一种负担。

  有一点我还是顶回去。他对我一心扎进古文堆里颇有看法,认为我还是忽视了“政治”。虽然对所谓“政治”我不寄托任何希望,甘居“中游”,乃至“下游”,却不能明摆着说,也不能让人造成这样的印象。有时我就在桌上摆两本“红书”,背地里仍看我的《古文观止》。我不愿别人太多来打搅我的学习,但求“和平共处”完成我的事业。叫我放弃自己的理想去追逐所谓“政治”,我不干。我同时害怕与人争论,不喜欢把脑子用在毫无意义之处,更不愿为生活琐事浪费时间和精力。那时我特希望“和平”,希望“互不干涉内政”。

  (4)

  我的心平静下来,上课时不急不躁,耐心讲解说教。我记住,要控制自己,支配自己,管理自己,这是达到目标必须具备的能力。一个人要完成事业需要冷静和忍耐,心急奏不出和谐的曲子,气息安定乃能深谋远虑。心里充实,没有烦恼,就不再后悔。心情舒畅,乐观开朗,也就看不到学生有违反纪律的现象。即使一两个不听话,在课堂上也不引人注意。

  遇到学生吵架,我会冷冷地把他们叫进办公室,毫无表情地审问事情的经过,象法官对待罪犯,一点不着急,也一点不热情。我心里想得仍是执行我的职责,学生的将来则与我无关。我知道以前的暴躁全是爱的表现,那时的冷漠却是互不相干,也许我以前太为学生的将来着想了。然而以前我失败了,现在却成功了。

  一天台风袭击这里的沿海地区,呼啸的狂风夹着暴跳的大雨肆意蹂躏大地,树木摇晃着发出凄厉的哀鸣,房屋瑟瑟发抖象在祈求老天爷息怒。野外一片白茫茫,只有豆大的雨点在四处狂蹦乱跳,仿佛这世界上唯它们最幸运。屋里是一片混乱,人们惘然失措地走来走去,不时怀着惶惶之心,挤到窗口去注视那正在横行霸道的狂风暴雨,尖叫声伴随着树枝断裂的劈叭声,更是增添了几分恐怖。教师们早已无心工作,一个个惴惴不安,象是到了世界末日。

  我却安祥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心里竟如此坦然和宁静,野外的喧啸和人们的惶恐似乎是从银幕上传来的,与己毫无相关。我那经受磨难的心,显得和这场暴风雨多么不相称。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氛围里,在这被破坏了的世界里,我才能好好地想一想。

  是的,为什么总要跟别人计较呢!无非是有时让我想起自己不应有的遭遇,并不妨碍我正在进行的努力。何必去争眼前的气,图一时痛快。应该佩服那些切实为人类造福的科学家,象达尔文、门捷列夫才是无可辩驳的伟大。生活中几次斗嘴,输了或赢了,又能怎么样?我感到心里矛盾极了。不这样吧!它又是生活中的一面;这样吧!又是何等的悲哀。

  也许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校长也一定在考虑他的工作,设计他的前程。我处境艰难,不得志,也是十分自然,何所怨恨于别人?他们同我一样是凡人,怎么能没有缺点?

  我应该更多地考虑自己的成长,想想是否在努力,是否有进步,不要担心别人的态度和议论,欣喜和悲伤本是无用的东西,骄傲和颓唐更是愚昧的表现,振作起来,一切从零开始。

  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要深知自己的缺点错误,要常常地不满意自己,如此才能去努力拼搏,永恒的满足就无须增添了,怎么还会想到努力?只有看到自己的缺点错误,不利的一面,肮脏的地方,才会时时警惕着,想方设法去弥补这种不足,纠正自己的过错,不至于在取得一点成绩时飘飘然,忘了长远的目标。但同时一个人也要明了自己的优点成绩,看到有利的一面,光明的地方,才会在困难面前有勇气和信心,才能忍受眼前的痛苦和耻辱,不至于在失败时恢心丧气,放弃自己的理想。

  我力求对自己实事求是,既不隐瞒自己的缺点错误,也不掩盖自己的优点成绩。但是,我没有企图隐瞒缺点错误,别人就赠给我一个美名,曰“老实”。我同样没有掩饰自己的优点成绩,别人就说我“骄傲自大”。

  我认为这两种说法都不表达我的真正想法。现实中,老实人往往要吃亏,人们并不相信你的坦诚,更多的是要利用你的老实。斗争本身也叫你坦诚不得,只有阴谋狡诈才能取胜。老实人最容易暴露“军情”,陷入别人的圈套,成为无辜的陪葬品。即使由于一时兴起,把握不住自己,真诚地道出一切,很可能就害了自己,或无意中伤了别人。

  其实我承认自己的缺点错误,并非为了向别人表示“老实”。我觉得暴露得越多越能鞭策自己,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我不否认自己的优点成绩,并非想得到赞扬。事实上我因缺点错误造成的损失已痛惜不已,哪有心思去欣赏自己的优点成绩。有时批评会比赞扬更好受。当然在克服自己的缺点错误取得成功的同时,我希望得到赞扬,原因还是为了增强信心和勇气,敢于藐视缺点错误,为前进扫除障碍。只要我相信自己明天会更好,就不要把赞美和讥笑当回事。

  我能正确对待自己正反两方面的表现,我却不善于对待别人从不同方面给我的态度。我常常不喜欢别人故意贬低我,也不愿意别人不符事实地夸奖我。对着无端的批评和攻击显得毫无把握,沉默吧!觉得对方是有意侵犯,感到愤愤不平;反击吧!又显得自己心胸窄小,使心情更加不好。同样,听到赞扬也颇感为难,沉默意味着接受,是自以为是的表现;拒绝又似乎是希图再次得到赞扬。有时听到赞扬会抑制不住喜悦,赶紧说出不足,贬低自己,来表明自己不会“骄傲”。却又因此感到后悔,担心别人抓住这些弱点来“攻击”我,有意无意透出一股傲气,想抵御外来的“伤害”,却惹得别人总想“遏制”我。我为自己的优点和缺点在苦恼,这种脆弱的心理,是不是出于对异性的响往,有时我在想,也许结了婚就可以安定下来。

  人生难免有过错,当年的想法,多少有点偏激,孤芳自赏,不易合群,是一种失常的行为。我坦率地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毫无报复之心。我本身的行为并不美好,但是都成为过去。我历来不怕献丑。生活中的过错谁也免不了,重要的是要正视它,勇敢面对,反省自责,刻骨疗伤,这样,过错对一个人的成长,反而是十分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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