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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二月,西北风总是没来由地刮个不停,肆无忌惮的怒吼夹带着飞动的流云和狂奔的尘沙,以鄙视一切猥琐的粗犷与野蛮,呼啸着掠过大地的沟沟壑壑,掠过千家万户.高原飘荡在风中,山躲在了风的背后,人走在风里,四面都是风口,心被摧的惶惶的,再也不能镇静……

  黄风一直这样地刮,刮的昏天黑地,刮的家家闭门敛牖,刮的人心个个如受惊的土拨鼠.到了黄昏,这黄风才渐渐收敛.

  趁着这少有的喘息机会,我和任小伟就会不约而同地溜出了家门。我记得那也是我们岁月里少有的快意时光。

  我们的目标是旷野,也就是村庄外空旷的野地.

  走着跑着,放纵或者释放,然后驻足,然后默默地欣赏着夕阳……

  默默地坐在田垅上,望着西边的夕阳.这其实是我们很久很久以来的一种习惯.只是那一天,感觉有些特别.我们好似在一刹那拥有了成年人的沉静与思想.

  大风过后空旷的天宇,神神秘秘藏蓝色背景,一缕缕血红的云丝无声无息地游弋,那颜色是如此的闪亮刺眼,怵目惊心,缓缓移动,如一把把锋利的剑,纷纷戳入我的心房,让我疼痛无比又清晰异常;让我胆怯惑然又无比惆怅.那是一种说不清的记忆与况味。

  从此这片诡异的天空,天空下的我与任小伟,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成了我童年记忆存盘里最清晰最复杂的一部分。其时是公元1977年3月6日,毛主席他老人家安息且余痛未尽之时.

  ……

  任小伟曾是我最心契的朋友.他性耿倔强甚至有点孤芳自赏.他有许多缺点,我却莫名其妙地与他左右相依.

  在同学们的印象中,任小伟学习不错,待人热诚,且鬼点子多.但他的自负与任性有时实在不敢恭维.好多老师都不喜欢他.

  他在数学课上当场指出老师的错误,数学老师当即表示不快.

  有一次,他作文写得出奇的好,语文老师把他的作文在课堂上当范文念,大家投出了羡慕的目光.他却莫名地站起来说:〝别炒作了,我算老几!〞语文老师脸都白了,愤然而去.

  ……

  这样的怪事,同学们早以司空见惯,我对此也表示极大的不理解,他自以为却并不荒唐.他被大家嬉谑为〝怪杰〞,其实负出的代价又何其沉重.他被班主任老师剋过十几次,校方几次对他严厉〝警告〞.那一次要不是他父亲给校长下跪,他恐怕就被开除了。

  我对他的态度有时很反感,但其实内心深处却保留有丝丝的敬畏之情。我不知道这样的表现还算不算朋友。

  我至今还记得他在初二时候写的一首诗:

  "因为一无所有

  所以我们一望无际

  因为一望无际

  所以我们放飞梦想

  ……

  湛蓝与梦想

  是我们永恒的依托与家园

  ……"

  任小伟的诗意是那么的美好,但后来命运的走向却难遂人愿.

  那一年中考,他落选了,与曾经憧憬的理想失之交臂.

  上高中的前夕,我去看了他.我没有问他以后的计划与打算.他的家境贫寒,我是知道的,恐怕他的抉择比我想像的还要艰难.

  他选择了自修,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轻自己,尤其是我.

  ……

  拨乱反正的春天让人感到丝丝暖意,高考的号角频频吹响,每一个人都在拚命追逐属于自己的春天。我也很知道自己贫寒的家庭背景不会给我变幻出一个鲜花如锦的未来.我拚命地努力自己,一刻也不敢懈怠.关注任小伟的心思,被一次又一次抛在脑后.

  整整三年,我都没有看他.我对自己说,自顾不暇.

  上大学的前夕,我特意看望了任小伟.

  任小伟的自修没有成功,这本在我的意料之中.意外的是大相径庭的容颜.

  他从前是多么的张扬不羁,快快乐乐啊.如今他的眼睛里多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那是谦卑,是对生活的妥协,是内心深处的无奈与无能为力.

  ……

  〝谢谢你来看我!我真是太高兴啦!〞

  我看到任小伟的眼睛充满了光彩,饱含了更多的期许.我的目光不敢与他对视交流,却渐渐有了丝丝感动与湿润.

  〝以后有时间,我会常来看你!〞我说.

  我知道自己撒了谎,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来.我既定的目标和方向,并不允许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分给他.

  他点点头:〝好的,再见!〞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否洋溢出过多的骄傲,但关注他的心情定是不足.

  大学四年,我接过任小伟打过的一次电话﹑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在电话里询问我的情况,问的很仔细,我却回答的心不在焉.他大概看出我的漫不经心,也就挂了.

  就这样,我,

  与他任小伟,

  连同与他的情感,渐渐遗失到时光河流之中.

  时间又过去了十年.

  十年之中,有意无意断断续续听到了他的一些信息.

  和常人一样,他结婚,生子.

  婚后五年离异,再婚,依然离异.

  女儿六岁,随母,后寄人篱下.

  ……

  跋涉的岁月中,他收过古董﹑卖过字画﹑开过店﹑甚至做过泥瓦匠﹑打过小工

  ……

  无期的挣扎与内心的期许总是不符,他依然不甘.

  由于过敏的自尊与单薄的命运,他的内心淤积了过多的不平与泪水.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那一年春节回老家,忽然就听说他病了,是肺癌.我决定去看看他.

  他正在打吊针.人瘦的不成样子,不停地咯血,眼睛布满血丝,但还能把目光投向我,还能抖抖地伸出手来,表示感激.

  我握了他的手,说不清是歉意还是给予,但地老天荒的情感肯定在眼里流出来了.

  我恨极了自己的自私.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朋友,给予他的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廉价关心,真正到了现实的分水岭,竟是连伸手拉他一把,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

  以后,好长时间,我总是做着一个相同的梦.

  梦中,常常是北方的春天,风沙刮下来的灰黄尘土,厚厚一层;沿着胡同斑驳的墙壁,钻出了青葱可爱的不知名的植物,向着有阳光的方向,努力挣扎攀爬,虽然徒劳却又是那样的执着,坚定!

  ……

  梦中,我的头顶﹑身后﹑脚下,全都是非常鲜明的颜色,藏蓝﹑鲜红﹑灰黄﹑青绿,这些颜色梦魇般争先恐后地拥挤过来,把他挤成了一个暗淡的渺小的忧伤的剪影.

  他任小伟,恍惚中就变成了那个不知名的植物,挣扎攀爬,无休无止

  ……

  前年春节回老家,我在儿时逗留的旷野漫步,顺便看了他.

  他的坟头低矫﹑寂寞,却意外地有几点绿草,那样冷的天,竟然

  ……

  我不知道曾经无助的命运轨迹上到底有多少那样孤单无助的个体,他们追求﹑破碎与死亡与当下也许不会生成特别的意义,他们的故事也许无人问津,亦无人知晓,但他们特有的挣扎与攀爬,是那样的揪心与真实,让同行者怵目,刻骨铭心,惘然无限.

  ……

  又是一年春来到,一切都悄无声息.曾经的旷野有了笔直的公路,公路两旁的杨树已经很高了,且葱葱有了绿意.公路上车来车往,麻雀不断地飞起又落下,但它们都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人在这里思想﹑凝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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