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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到了这样的年纪,梦里最常出现的还是我童年时期村前的那片菜地,它是我梦中的的乐园。

  我出生在靠近淮河的一个偏远小村庄里。那时的农家都很贫苦,房屋家具全是泥做的,一土到底,人整个儿生活在土的世界里。饭能吃上三顿的日子不多,长年里南瓜、红薯、青菜是永远的主食,精米细面只有来客人了,或者在干部家孩子的饭碗里才能看见。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也没觉得有多苦,因为家家如此,但是饥饿感是挥之不去的,下菜园就成了唯一解决的办法。毕竟一年四季菜园里总有取之即食的东西--夏秋有瓜果、韭菜、茭白、菱角、莲蓬、白藕、天灯泡儿,老鸹眼珠儿,冬春有葱蒜。拔一两根,拽一把,剥了皮就是零食。全村的菜园都在一块儿,大家都叫它南园。就是村前三个相互串连的岛屿,看上去糖葫芦似的。

  我们村庄周围全是水面。南园那片水域就是以前寨沟与园沟相通形成的,一条狭窄的堤坝把村庄与南园连接并串联起来。村前村后有“圩埂”。我印象中就是高出地面一些的垄而已。我们童年时代,每逢雨后,常去那里掏挖粘土捏成小猫小狗玩儿。据大人们说,从前土匪横行乡里,杀人、抢劫、绑架无恶不做。人们为了防止土匪袭扰,纷纷开挖寨沟,筑起寨墙,每个村庄只留一个出路,就是寨门。当然我从未见过,只有些遗址,即寨门两侧石砌的码头。那是全村人喜欢洗衣洗菜的地方,以及围绕着村子的圩埂的根基。

  村前的水面很宽阔,最深处大家都叫它“大肚子”,人们从未见过它神秘的底部。夏天水边树荫下挤满了纳凉的男女老少,那些乡野间的奇闻异事就在这树荫下代代相传。老人们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我们当然听得津津有味,同时迷离的目光早已越过眼前的水井,循着弯曲的塘坝,自然落到那如烟似雾的岛上了。远处草树的倒影,随着鸭群划过的细浪袅袅婷婷,波摇影动,恍若梦幻。有人说半夜听见过南园里有女人哭泣,于是就有人追本溯源,说从前南园里住过人,鞑子做乱时有些人被杀死在那里,所以会有冤魂不散。又有人声称中午看见一群光屁股小孩在南园里戏耍,然后跳进水里不见了,立即有人说某年某月谁谁谁家的孩子就是在那片水中淹死的,我们立即想到了虎子,他是在后沟里丧命的,那是小鬼来讨替身的。还有人说南园下面有一条赤练蛇精,围着南园绕三圈,头在西边八里外的古壁山上,尾巴在距此十里的北面三河间。这个故事似乎也有根据,因为人人都知道南园里赤练蛇最多,冬天里人们在南园挖树根烤火时,真能挖出成窝的蛇蛋或者小蛇。我们听得毛骨悚然,但又想继续听下去。天一亮,我们还是撒了欢地往南园跑。为了防止牲口祸害菜园,人们在堤坝上的入园处设置了栅栏。这丝毫挡不住我们,对于后面跟着的狗来说,只是纵身一跃的事。

  冬去春来,南园里笑声不断。大人们忙着翻地、开垄、施肥;孩子们照着样儿跟着插苗、培土、浇水。就这样玩儿似的,我们认识了倭瓜、冬瓜、笋瓜、葫芦、莴苣、芫荽、茼蒿、狗牙葱……看着他们从幼芽到秧苗到花到果的变化,也就懂得了春播夏长秋受冬藏,应时而生,适时而作的道理。浇园是我最乐意的事。把一大片土地浇个透并不容易,但是我从来不感觉到累。有时在下坡舀水时也会踩到草丛里的水蛇,不过那种蛇不咬人,只是我当时会被吓得魂不附体。我从来不浇辣椒,即使它已经枯萎得卷了叶,蔫了,根部地面都开裂了,我也不理睬。因为我讨厌辣椒。待到菜地全部浇完,一轮满月已经出现在东边的树梢上,回家时一路上总有些甲壳虫来回飞过眼前,嗡嗡作响,有时扑打在我拎着的水盆上,“啪”地一声落在地面,然后拼命挣扎。这时候村子里已经是牧人归来,牛羊入栏。谁家女人在拖长了声音呼唤着:“鸭--鸭--鸭--”,呓语般的绵长。整个村庄都笼罩在氤氲薄雾中,家家门前已经打扫一新,饭桌早已摆在了正中间。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遍地橙黄色的老倭瓜,是对人们辛勤劳作最好的回报。常言道:瓜菜半年粮,谁也不敢怠慢。采收倭瓜时大人孩子齐上阵,背的背,抱的抱,来来回回,络绎不绝,蚂蚁搬家似的。

  上学后,我们小孩子之间常常会交流各自村里的故事。我惊讶地发现村村有南园,他们的南园下面也有蛇精,传说的版本大同小异。听到这熟悉的传说,我们相视一笑,生平第一次失去了浪漫的想象,对南园也少了一分神秘感。放学后我们第一件事就是下园,去割草、浇菜、抓知了、钓鱼、掏螃蟹,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往远处眺望,彼岸那沃野千里,碧波万顷的平原景象也足以让人心生愉悦,游目骋怀.。

  南园里的树木都各具特色:槐树在春末开出甜蜜芬芳的串串白花,我们便争先恐后地爬上树去采摘,槐花和上面粉蒸了吃,那是美味呢。桑树的叶儿可以养蚕,我曾经在火柴盒里养过蚕宝宝,直到它们羽化成碟。麦子黄熟时节正是甘美多汁的桑葚挂满枝头的时候。这时小孩子们猴子似的挤得满树桠都是,痛快淋漓地吃个饱。椿树上常有花蹦蹦儿,捉来烧着吃堪比虾米。楝树花开灿若云霞,果实可以砸新娘子。光滑的榆树上满是金龟子,捉了往其后颈部安插一片席篾儿,另一端插入野麻梭梭里,它再展翅飞时像“推磨”,榆树的新叶也能蒸着吃,粘粘的,给人留下满口清香记忆。柳树上的天牛可以“犁地”,柳树上的蘑菇木耳鲜嫩味美,早春刚发芽的柳条,外皮松软易拧,抽去木芯就是一只短笛,真能吹出或欢快明丽,或凄婉哀怨的调调儿,我们对于柳条的另一种玩法,就是捻一丸湿泥包在末梢,尽力往天上一甩,泥丸能直入云宵。梓树上长长垂下的“豆角”很好看,但是苦涩的味道会立即终止我们的好奇心。乌桕树上白色的种子可以放在竹夹子里当子弹嘣出老远。笨槐树上念珠般果实里透明的果肉有桂圆的口感。春天的水边芦苇芽芯能吹出蜜蜂般的声响,冬天的芦苇穗可以填进鞋子里,你会感到无比暖和。野蔷薇在早春时节一起开放,倒映在碧波里散开去,像是给南园佩带上了一圈粉红的项链。

  那条通向南园的堤坝臂弯里有一片浅滩。那是热天里我们的游泳场。平时在岸上看到的水边满是竹子、茅草、香蒲、刺蒺藜、黄花菜。但是从水中往上看,里面有黄鼠狼洞、野兔窝、水獭洞、蜂窝、鸭窝,或许还有鸭蛋。我们常在碧绿一片的湘莲边摸鱼,掏藕。暑天午后的时光全在那里不知不觉间消磨殆尽。直到日影西斜,水被搅得浑浊不堪,我们个个眼睛发红,嘴唇泛青,才肯爬上岸。

  二

  土地到户有五六个年头了吧。人们的日子好过了,家家户户垒起了院墙,修起了门楼,曾经一眼见数家的空场被高墙分隔为单门独院。屋内木器东西多起来,桌椅床柜,几案橱龛,一应具全,可是南园的林木日见稀疏。

  我们是属于婴儿潮的一代,1970年代初出生的,一群东跑西跑的“蛤蟆骨朵子”,此时也十几岁了,个个都长了力气,破坏的力量也逐渐显露出来。南园里的奇花异草会不断地变换着主人。今天你还宝贝似地给它浇水,遮阳,明天或许就要失踪。什么紫苏、鱼腥草、小茴香、栀子花、菊花、大烟花、金银花、紫薇、木槿等,最后全不见了踪影。树苗会莫名其妙地折断。周围的浅滩被筑起的小坝分成一片片的小水洼,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鱼池子。就是我们把平常抓到的少量鱼放进去的收容所,过年才全部捉上来。新的微型岛屿拥现,土地到户了,水面和荒滩没个主儿不行,谁占就是谁的。这是大头的,那是锁子的,西边是黄毛的,东面是疙瘩的……

  我们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白天干活,晚上几个人一嘀咕,一拦一围,生生把成片成片的水面给舀干了,所用的工具就是绳子绑起的柳条斗儿。几十斤鱼虾也卖不了多少钱,但是毕竟是自己弄到的钱。渐渐地,鱼虾少多了,因为每年秋天,人们就要沤一次红麻,从前没有种过这东西。每逢沤红麻,就是对鱼虾灭顶之灾的一次绞杀。半年里南园周围臭气熏天,塘水墨黑。大片的旱地改成了稻田,以前多年未见干涸的水面,现在每年插秧季节都要见一次底,农户都有了抽水机,想什么时候抽干它就什么时候抽干。没有了天然屏障的南园,天堑变通途之后成了牲口的乐园。任何蔬菜都不能种了,南园出现了大片猪不吃狗不闻的庄稼。以至于有几年,粮食大丰收了,人们才发现最缺的就是青菜。以前菜当饭的日子苦不堪言,人们巴望着什么时候米饭白馍随便吃。现在无菜下饭同样让人无奈,总不能天天中午米饭就着咸菜、豆酱、萝卜干儿。偶有水面充盈的时候,那条狭长弯曲的塘坝,不堪陡增的人口和牲畜的践踏,还有风浪的拍打,渐渐沉入水底,南园彻底成了孤岛。

  后来,南园里庄稼也种不成了,蒿草齐腰深,灌木丛吞没着一切。周围洼地的蓄水能力越来越弱,就连“大肚子”也快要淤平了。再也无人看重黝黑的塘泥,现在全改用化肥催苗。何况有力气的年轻人全部都出门打工,留下的老人妇女孩子,谁有力气去掏挖呢?

  曾经碧波荡漾的水面不见了。人们不再傍水而居,而是纷纷迁至一里外乱葬岗盖房子。那里靠近公路。一字儿排开,家家两三层的小楼,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似的,以前鸡犬相闻又彼此自成一体的星罗棋布的村庄现在全部沿着公路连成了线,原来二维的村庄布局变成了一维世界,勿须借问酒家何处有,谈何牧童遥指呢?全都可以省略了,沿着公路朝前走就是了,所谓的张庄、王庄、李庄都在户户相连的一条线上。家家门前就是公路,公路那边是一条旱渠,只在插秧季节,来自淮河的水通过排灌站滋养这片广袤大地。平时那条旱渠就成了家家户户倾倒垃圾的地方,放眼望去,花花绿绿的,破衣服,碎玻璃,与漂亮的小楼极不协调。

  原来人声鼎沸,鸡犬相闻的老宅子现在也湮没于速生杨树林中了。杂草丛生,再也找不到曾经撒下欢声笑语的东巷,西场,南门口,北堂屋的参照,树丛中出现了坟茔,那曾是谁家的当院呀。南园也没了踪影。去年全乡都在整理空心村,几台推土机三下五除二,就像抹煎饼似的容易,哪还有岛屿呀,沟呀塘呀堤呀坝呀,一马平川的什么也没有了。站在曾经的南园那里,远看一望无垠的淮河平原,有谁知道地下埋藏了多少故事啊。青烟散尽,满眼菩提。

  张培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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