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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与奶奶是不说话的。
我对奶奶最早的记忆，是我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躺在床上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奶奶远远坐在我家的扶手椅上，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似乎什么也没说。
后来听大人聊起来，才知道那天是奶奶来道歉的。在她来之前，就有看到的人跑过来跟母亲说她来了，并迅速的把屋门锁上，造成人不在家的假象。但奶奶说她是来“赔不是的”（当地俗语，道歉的意思），才开开门让她进来。
奶奶在我的印象里，是高大、强悍、不讲道理的一个人。我家的房子未翻盖之前的，屋门上的一块玻璃空了好久，别人告诉我，那是奶奶一拳捅破的，父亲膝盖上有一个深深地椭圆形疤痕，他说那是奶奶让四叔咬的。偶尔在路上看到她，也总是沉着脸，不高兴的样子。母亲说，我和哥哥小时候在路上玩，她经过，就会把我们踢到一边；父亲去矿上上班，她就在后边诅咒父亲干活被埋在矿底下；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就带着当时还没有结婚的四叔、五叔和几个姑姑来打母亲（吓得母亲后来一听到她们的动静就抱着哥哥在屋里打转，不知道要藏到哪里去）；在路上碰到了，也要骂几句，看到别人和母亲说话，她就会连说话的人一起骂……
母亲终于受不住，用一毛钱把我和哥哥打发出去买糖，自己在家里喝了农药。幸亏当时哥哥发现不对头，走到半路就返了回来。我和哥哥的大哭惊动了正在邻居家帮忙的父亲，随后母亲被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这件事发生后，父亲彻底和奶奶及家里人决裂了。
后来的几年，奶奶他们一干人又陆续的来闹过几次，有一次五叔在三姑家喝完酒半夜拿着镰刀跳墙进来，被父亲一砖头拍倒，惊动了村里，父亲扬言要惊动法院，五叔害怕之下写了“保证书”，兼之哥哥们都大了，他们才彻底消停。
家里安安稳稳过了几年，除了哥哥和我上学，其他人都一门心思的挣钱，给大哥盖屋、娶大嫂，给二哥盖屋，娶二嫂，姐姐出嫁。
陆陆续续听别人说，五叔与奶奶吵架，被五叔从老家里撵了出来，住到了本家大爷的一间老屋里。大伯父出头，召集弟兄几个商议，每家每月出钱，出粮食。母亲没有反驳，到了该出钱、出粮的日子，早早让人送过去，后来奶奶年纪大了，怕她一个人没法做饭，母亲又把粮食折算成钱。听周围的老人说，奶奶出来叨叨：就老三家钱送的及时，送的多，其他几个总有几个月份说是忘了送，真送来了也不够数，还有的，要从她手里要几个花。这时就有老人说她：你可是就看老三家不顺眼，现在还就老三家孝顺。奶奶扭过去，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年，刚开始别人一说我们家，奶奶要么装听不见，要么自己爬起来走掉，后来才陆续的附和，有些后悔的样子。
还记得有段时间，家里做了点小买卖，姥姥一个人住在作坊里。奶奶就走小路去找姥姥聊天，我碰到过一次。她兜里揣了点零食（是四姑给她的），拿出一个给我，很是让我“受宠若惊”，这是我从小到大，奶奶第一次和颜悦色对我，别说手里还拿着东西。我有些呆了，姥姥在旁边笑嘻嘻的看着我，让我拿着。东西拿了，但没敢告诉母亲。
后来奶奶中风，不能说话，行动也不利索了。奶奶就开始在几个儿子家里“轮”住，一家半个月。轮到我们家，就在姥姥住的屋里再放上一张床，冬天生上炉子，两个老人各自偎在床上聊天。到了吃饭点，端菜送饭，晚上两个老人起夜，要拿尿盆，早上再倒掉，这些活母亲从来不用我们动手，父亲在家父亲做，父亲不在家母亲自己做，她说这是他和父亲的义务。姥姥手脚还利索，争着做拿尿盆、倒尿盆的事，母亲就笑她，被奶奶骂了一辈子，反过头来还要伺候她。
奶奶应该是愿意呆在我们家的。每次快要到四叔来接她的时候，她总要沉下脸，不高兴许久。在大伯父家，快到父亲接她的日子，天微亮就站在路口倚着拐杖向我们家的方向张望，大伯父去拉他，她就拿着拐杖打他，路过的人看到了，当做笑料告诉母亲。母亲听了笑笑，转头督促父亲快些吃饭，吃完了去接她。
面对这样的奶奶，母亲恐怕自己也是很矛盾的吧。早先还能冷着脸，不和奶奶说话，和奶奶打交道的工作都交给父亲，后来陆续的说些话，再后来，基本的伺候就都是母亲的了。奶奶身体不错，胃口也一直很好，还没起床，母亲就冲好鸡蛋，放上好酥果（母亲一般要冲四个鸡蛋，放上两三片大酥果，稠稠的一快餐杯）放在她的案头。中午一般是水饺，不然就是骨头或肉炖菜，配上热腾腾的馒头，晚上也是如此。在我们家呆上半个月，奶奶的脸上总能多些肉出来，气色也变的好很多。奶奶不愿去四叔家，走的时候母亲会给她带上些点心，冬天冷怕她在四叔家冻着（四叔家条件差点），把家里一条棉被也给她带上。
奶奶走的很安详，她的后事也基本上是父亲和母亲操持的。大伯父老了，没有什么钱，只有一个儿子也不是很听话，四叔、五叔家庭条件也一般，是母亲做主先从家里拿出1000块钱，丧事才得以顺利运转。丧事完毕后进行费用清算，父亲和母亲也没有怎么计较，想着老人刚去，不要再因为一点小事让人看热闹。母亲的大度，也赢得了其他人的尊重。丧事后，四叔、五叔、包括几个姑父都找人说和，要和我家恢复来往，母亲却拒绝了，跟父亲说，你们要交往就交往，别牵涉我，照顾老人我应该，但其他人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
我一直疑惑：奶奶和母亲甚至我们家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后来从四姑父的嘴里才知道：母亲刚进门，二婚身份的大伯母怕母亲的到来夺了自己的“宠”，诬陷母亲说当时还没有结婚的四姑和别人相好，偷生了孩子扔到柴火垛里……
再后来，二伯父、二伯母相继去世，留下了十二岁的大哥、十岁的二哥和八岁的姐姐，奶奶他们非但不管，还把二伯父留下的东西全部瓜分了。一大家子人只有母亲偷着接济他们，他们有了困难了，就来找母亲，后来怕二哥跟着别人学坏（当时已经有人找二哥给别人望风了），才下定决心把他们全部接到家里来了。外人就常常因为此事诟病奶奶和大伯一家，他们也因为此事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找茬打仗就在所难免了。
听到是这个理由，母亲久久没有言语，对奶奶的恨似乎也淡了很多。
现在母亲也成了大家族的婆婆，三个嫂子，大哥家的侄子在今年添了一个男娃，家里是四世同堂了。在对待子女，特别是婆媳问题上，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尽量让自己做到公平。但这么一大家子人，怎么不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呢？这时母亲就会召开家庭会议，把事情摊开了，说说来龙去脉，把事情彻底弄个明白。
母亲常说，我屈了一辈子，不能让儿女们再受屈了。
我常想，奶奶如果还在世，会怎样评价母亲？奶奶和母亲，又到底算是好婆媳，还是坏婆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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