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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在那个年代是村里少有的大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机关单位工作做实习科长，可是他却太不会和人打交道了，同期的同事不是升迁就是下海赚大钱，只有他一个还在那不肯挪窝。后来单位人事变动他被辞职了，将近四十岁的年龄又没有一技之长不难想象他接下来的生活。老同事们对他的为人还是很钦佩的，所以多方打听帮他在一家国企工厂找了份保安队长的差事。虽然工资不高可是糊口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他留在了这城市。
她家境殷实，人长得也不错，大学其间就开始工作了，经过十多年的打拼如今已经有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她的条件在那摆着所以一般人都看不上，她看上的也不可能看上她，于是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
一天，她到同学家做客时正好看见同学丈夫在教四岁的儿子练毛笔字。她是个直爽的人，心里莫名的伤感便都写在了脸上。同学问她该成个家了，她竟没有再推脱，而且还破天荒的让同学帮忙物色一个合适人选。同学神经大条一口答应了，直到晚上临睡前和老公商量的时候才想到她的要求。老公一听登时下了断言：“那样的男人上梦里找去吧！”可也是，三十多不到四十的男人多得是，可那老实没脾气的可就真是凤毛翎角了。
直到那次同学觉得实在拖不下去时经人介绍找来了一个顶包的，碰巧就是他，而且居然就看上了！
她的家人说不上喜欢他但知道他是个好人便没有太反对，后来他俩结婚了简单的办了两桌酒席，只请了些亲朋好友。
结婚的前天同学还拉着问她“不是想结婚想疯了吧？”这时才明白其实她夫妻俩都理解错了，她要找的不是老实没脾气有理想的成功人士，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同学开始相信时间会改变一切，事实竟也真的如此。尤其对于一个单身的女人来说，最难改变的观念都可以瞬间改变。
婚后的生活波澜不惊，他一直怀着感恩的心悉心照顾着她。她一直不知道相亲那晚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甚至差点就要完全自己对自己做一个决定，那就是天亮了就回老家，离开这个陌生又伤感的城市。
谁知道她竟然像故事里一样同意和他交往，甚至最后结婚。他上网学怎么讨女人欢心，关于爱情他就像当初在学校学习一样，理论学的非常透彻，就网上那些出份考卷不敢说拿满分也得九十九。可实践当中他却说不出也做不出。
于是他只能把女人留住心爱男人的那套反过来用，他做任何一道菜都要一遍遍的尝试直到自己觉着最满意了才给她端上桌。而她总是礼貌的笑着说一句“嗯!很好吃！谢谢你！”
他知道真的合口了她就会吃掉多一半，不太合口她就只吃一半。于是他又学营养搭配，做到即使她吃一半也能保证身体需要。后来她只说“好吃！”有时候会说“真好吃！”她不说谢了让他觉得更加高兴。再后来吃饭的时候她会和他讲一些公司里的事，看着她讲到趣处喷饭他都觉得好看。每天在厨房精心为她准备食物时都会情不自禁的咧开嘴傻笑，就觉得这梦不要醒才好。
他老家下了一场连阴雨，风雨飘摇了近百年的老房子终于承受不住，完全塌了。他再顾不得面子不面子急匆匆的赶了回去，好在母亲没什么大碍。可是没有房子母亲住哪里啊？他在表叔家里坐了一个晚上，过去的时光凌乱的占据脑海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是村里人羡慕的大学生，掏空了家里的积蓄换来的却是给人看门。他骨子里也是有傲气的，只是这傲气只能深埋。他觉得对不起家人更觉得回去面对乡亲没面子，所以他只在晚上人家都睡下的时候才偶尔回家看望老母亲，天不亮便又离去。母亲知道他的难处，所以从来不问他工作的事。他这些年带回家的几万块钱母亲一分没动都给他攒着留着娶媳妇。可是听到他要结婚还要娶个枝头的凤凰时母亲任凭他怎么说都是不肯去参加。他知道母亲是怕给他丢人，他最后拗不过母亲只能对人说母亲岁数大了身子有病不愿意离开家，其实那时他母亲还不到六十岁，身子骨甚至比一般的小伙子都不差。
如今老房子没了算是真到了绝路，他就想自己一大老爷们这辈子竟然从没自己做过一次决定，或者说某个决定是以自己的主观意识做出的。那这辈子岂不是太冤枉，人死刑犯临杀头还能决定自己最后一顿吃什么呢！正好表叔扯了一大堆闲蛋后问着以后怎么办，他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跟我上城里呗！”
临走的时候乡亲们都说母亲熬出头了。“妹子啊！你这几十年辛苦可是没有白费，人家不回来是不回来这不一回来就带你享福去喽！瞧瞧这养了一个多孝顺的好儿子阿！”……
母亲和乡亲们一一寒暄着，口气也是英气的很。他表面装着笑脸心里却跟针扎似的疼，尤其这“孝顺”二字他情何以堪？
晚上，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他和母亲站在了别墅的院墙外，可以透过木质栅栏看见院子里被灯光照亮的齐整草坪和一些不知名的花啊树啊的。仿哥特式的二层小楼虽然亮着灯，此时却让他倍感压抑，阴暗似乎笼罩心头。手里的钥匙对了几次都插不进锁芯，让他更觉得心浮气躁，额头也沁出了汗。
“儿啊！……我还是……”母亲小心翼翼的说，他不耐烦的说“您就听我一回吧！”可是说完他就后悔了，他从没对人这么说过话。这次非但说了，还是对着自己的母亲！
有人说人生痛苦是因为人都认识现实却虚伪的活。他虚伪的对不认识的人宽容却实在的对母亲残忍，这般情境他一直不愿看到却发现自己一直无法自拔的在这么做着，从过去一直到现在。
轻轻的打开房门首先听到电视里传来的声音，寻声望去就看见她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抱枕不住的点头。他有些感动，有些窃喜，有些自责，有些惶恐，诸多情绪一下子占据脑海让他不知所措。她听到动静醒了过来，眯着眼问道：“出什么事了吗？怎么才回来？”随后睁大了眼睛才看到他后面的人。接着站起来问道：“她是？”
母亲赶忙低下头拘谨的说：“我是来……”他没等母亲说完就接道：“是我妈！”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没来由的很敌意。可事已至此便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家里的老房子塌了，我没来得及跟你说就赶回去了。你……你等了很久吧？我……”却越说越觉得没了底气。
她对这突发情况显然很不适应，加上饿着肚子接下来他说什么她根本没有心思听，而他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直到她说：“那就住中间那间屋子吧！”他本以为她会大发雷霆的，正踟蹰着要怎么应对，直到她说完话直接上楼了才深深的松了口气。
此后几天他俩都没有话说，他知道她是生气了，可他根本不会哄她，他更不可能让自己的母亲搬出去住。至少，现在总是不行的！母亲很是勤快，这么大个家里里外外总是被弄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小时工后来都觉得晾着不好意思干脆就不来了。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无法阻止母亲，他知道母亲的心思。小时候常听人说女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自己这堂堂七尺汉子没能给她一个住所就已经是说不过去的，如今竟然还把家人也带来，真就有点恬不知耻了。母亲是要强的，那么辛苦的忙里忙外也不过是要点心里安慰，他只能恨自己没本事。
早上，她例行去做头发，今天赶上要做营养就提前了一小时出门。他坐在靠窗口的椅子上静静的等她。身后吹进来一阵冷风，想毕是又来客人了，他没太在意，直到那个声音响起：“请问这里可不可以染头发？”
老板热情的招呼着“可以可以！大娘您要做什么价位的？我们这里有三百元五百元的套餐或者您如果需要还有价位更高一点的？”老板看出了老人不像有钱人这才报出最低的价诱惑她，只想着有生意做就好。老板的手艺其实是不错的，本想将店面装修一番，只是前阵子城市规划把他这条街边缘划了，所以这店也就靠一些回头客勉强维持着，来了新顾客他自然要十二分热情的招待。
“这……这么贵啊！”老人小声嘟囔着。
老人着实吓了一跳，家那边顶多五块钱就能把头修理的好好的，她知道城里什么都贵特意拿了二十块才敢出门。这一路走来她也路过一些小的理发店只是那些玻璃上显眼的贴着各种价格，让她不敢进去。她是不识字的，但是她认得那“理发10元”这四个字，因为家那边的理发店也贴着‘理发’两个字。接下去就是不认识的字后面坠着超乎想象的数字，她想理发都十块那染发自己这二十块是肯定不够的了吧。她出来是要赶时间的，她不想儿子下班回来再去忙着买菜。正好这家店看样子很老而且玻璃上没有贴着价目，所以她决定试试看。没想到这染一次头发竟贵到可以让她生活三月，她手心里的两张十元大钞此刻怕是早已被攥的没了样子。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您再说一遍吧！”老板对于老人的嘟囔显然是听不清的，但他依旧热情。
老人看着笑容满面的老板涨红了脸说：“老板啊！我不想……”
“用你们这最好的！”
老人和老板顿时被这略显激动却刻意压制的话吸引着看过去。老人呆了一下，随即说道：“我还有事，改天吧！”说着便要往外走。
他想母亲来染头发一定是因为昨晚。昨晚她来了兴致，和他聊起一些趣事来。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他母亲。她说：“要不是她身子骨那么结实我真不敢相信她会是你亲妈。”他知道她性子直，说话不好听。可是他是真的生气啊，生他养他一辈子辛苦的母亲竟被人这样说，母亲一直和别人吹嘘他儿子如何如何的好他不是不知道，母亲为他变得低三下四他更是看得见的。愤怒在那一刻似乎到了临界点，可看到枕边人无辜的样子他只能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那一刻，母亲在外面听到她说这话也许根本不会伤心，但听不见自己为她抱哪怕一句不平时她一定是伤透了心的。
深夜，他好想像电视里那些人那样痛快的去大喊一场，可自己却身处在这人流密集的市中心。也许最悲哀的不是难过的时候哭不出来而是想哭的时候连个可以去哭的地方都没有。这几十年他一直受人欺负，可他从不曾哭过，更没有想过要哭。今此却尝到了哭的滋味，顺着眼角默默流淌的泪慢慢缓解了胸口的憋闷亦是缓解了些悲伤，想着哭原来也是好的却不想流了一整夜的泪却流不尽那自卑。
如今看见母亲竟然不敢认自己他更是觉得脑子里热血狂涌，他看得见母亲因为羞愧而涨红的脸，他似乎也看见母亲在这开车都要二十分钟的路程里一家一家问价钱，他何尝不明白小区门口就有理发店母亲却甘愿走这么远的路只为能够省些钱，母亲这一生要用多少这样微不足道的点滴才能汇聚成那如大海般的恩情？他只知道他永远不可能还清了。他起身拦住母亲，对老板及其严肃的说：“用你这最好的品牌，用你最好的手艺！”那语气险些吓住老板。
他记不起自己几年十几年或更早时间没有如此近距离的看着母亲了，那头发竟是真的全白了，白的彻彻底底！那白刺的他双眼钻心的疼！
他扪心自问从未尽过孝心，却一直荒唐的被人夸成孝子，这荒唐的荣耀多少总该有点实质的东西吧？母亲一辈子无怨无悔的付出就连染发都仅仅是为了不给自己丢脸，他羞愧他怨恨，他本就不该让母亲的头发变白。而今终于有了一次可以稍稍表达自己心意的机会他不能错过，最主要的他的工资完全能够支付这次巨额消费。
老板高兴的眉飞色舞，忙说：“好咧！包您满意！”说着硬是请老人坐下，这便亲自忙活起来。他做生意这些年自然知道有人买单就不用管别的问没用的，他也并不担心老客户这单会成为坏账。
时针慢慢的指向八点，每一次跳动都让他的心跟着一颤。她在贵宾间里一定也是像往常一样趁做头发的机会小睡，然后时间到了就等自己叫她吧？希望自己刚才的失态没有惊到她。她骨子里的高贵让他觉得没资格和她谈论什么对与错，没资格惹她生气，也没资格在她面前犯错，甚至一度没了自我。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这难就在开口吧。他忽然想到身上平时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块，今天翻遍了兜更是发现只有二百，而她的包里只有卡没有现金。电视里演的那些男人不挣钱不说还要花女人的钱最让他感觉不耻，难道今日自己要做这无耻之事？看着时间越来越近他也越发的紧张，这一时的冲动不知道待会要如何收场才好。
就这么低头想着，她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走吧！”她拿起包一如既往的说道，随后当先出去。他看了一眼时钟，已经是八点五分了，又看了一眼正在做头发的母亲，母亲黝黑的脸上少了一分拘谨多了一分安然，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母亲发自内心的安然。他看着已经出门的她一咬牙快步跟了出去。
她站在车门前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动便自己伸手去开车门。
“等一下！我……”他一着急叫住了她。
“什么？”她回头问道。
他知道她上班时间都已经过了却还是迟疑着开不了口。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到路边，他与她并肩站在一起，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向你借些钱……”
“为什么是‘借’？”她看着他的眼睛安静的问道。随后看到一辆出租车过来便招手示意停下。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坐出租车，但是他没时间想这些。
“是‘借’！”他决然说道，双眼第一次没有任何羞怯的看着她，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比她高，甚至高多半个头，看她都要俯视了。她被他霸道的神态震了一下，半天才缓过神来。他了解她的脾气，她是把他当自己人的，可是他不能拿自己不当外人，尤其这钱是要为自己母亲花。
坐上车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张卡递给他：“你今天需要用车！”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车，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挪了下身子将卡塞到他手中：“我也希望将来我的儿子是个孝子！”
公路上汽车带起的风将他吹得回过神来，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毕是知道母亲来了的，也看到自己的心思，更知道自己的身上没什么钱。他一瞬间就觉得这城市接纳了他，抬起头来的感觉真好，呼吸的空气也不再沉重了都跳跃着往肺里钻，甚至连这风吹起的尘土都是醉人的。他真高兴，因为她理解，在他看来仅仅是理解就完全足够了!他向理发店里走的时候都没觉得自己巅起来了，他心里只在盘算着待会染完头发先逛哪家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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