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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早晨,当我挑着空空的木桶,一扭一扭走向那口方方的水井时,西边陈坊桥的坡路上,一长串挑着柴担的队伍正在走来。只要看一眼我就知道,那是来我们屏山赶圩的固村山里人。

  早上,那是挑水的高峰期,几乎家家户户的水缸都要在这时注满,井口的四个方角便排起了长队。挑水的人群中,只有我个子最小,身边的大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来:

  呵呵,吃奶都还不知饱,你就会挑水吗?

  人还没桶大呢,别掉井里去了。

  ……

  这种语气夸张和略带嘲讽的话语让我十分受用。在我听来,这是大人们对我的一种委婉夸奖。

  井口蒸腾着袅袅水汽,就像井在呼吸。轮到我打水时,身后的人伸出手来想帮我一把,遭到我非常气愤的拂袖拒绝。我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如果需要别人帮忙,我还有资格接受你们的表扬吗!而且,我对自己变本加厉起来,本来我只挑得起半桶水,这回偏偏要挑满,让大家对我更加刮目相看。果然,当我无比吃力地将水桶拖出井口,用尽吃奶的力气挑起满满一担水时,身边的大人们发出阵阵惊呼:

  哇哇哇,这么满挑得起吗?

  小心点,别把屎肚压破了!

  我憋红了脸支撑着,沉沉的担子压得我说不出话来,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想用表情告诉他们,我能干和轻松着呢!

  我在人们的注视中离开水井,向家的方向走去。担子实在是太重了,我想转换到左肩上去,但我无力做到,扁担似乎长进肉里去了。右肩迅速从酸痛进入麻木,身子扭曲歪斜,步伐醉汉似的踉跄,桶里的水不听话了,咣咣地荡出桶外,溅湿了我的裤腿和布鞋。身边不停有脚步踢踢踏踏经过,我只能紧盯脚下的路,无暇顾及走过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恨啊,我不堪重负的狼狈样子都被他们看到了!其中一位高声大气地说,挑不起就倒掉一点吧。那一刻,我感到无比屈辱和万分恼怒,真想把水桶扔了,真想哭出声来。但我这么能干的人怎么能哭,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如果要哭,那淅沥在土路上的两行新鲜水迹,就算是我淋漓的泪水吧。

  眼前是一道缓坡,我已无力支撑,只好歪近路边的一棵树下歇脚,背对着坡路喘气。井边打水的人还是拥拥匝匝,而走在路上的那伙挑柴人却不见了,只剩下两捆火红的松枝柴在井边缓缓蠕动。

  小镇的炊烟已经升起,母亲肯定在焦急地等我用水做饭。我赶紧挑起水桶上路。从家门到井口不到三百米距离,上了坡再走百十来米就到了,要在平时,不用两分钟我就能走到。可现在,刚刚上坡我又走不动了,只好再次歇肩。那两捆柴也在坡下停住,我看清那个挑柴人了,心里有些吃惊。那小子比我高不了多少,眼睛细小,鼻子扁平,门牙硕大。我有些生气地想,这个丑小子,怎么敢像我一样能干呢?让我稍感安慰的是,他也走不动了,鼻翼一掀一掀地站在那里。但我又对自己不满起来,人家已经走了那么久,走不动是正常的,而你又走了多远呢?

  就在这时,那小子猛地钻到竹杠下,龇牙咧嘴挑起柴担。我本来就在前面,难道他要超过我,让我输给一个山里人吗?我心急火燎地挑起水桶往坡上冲,肩上的担子似乎轻了许多。但我未能一鼓作气冲上坡顶,走到一半就顶不住了,听得后面呼哧呼哧响,转头一看,他就在我屁股后面,扶着柴担张开嘴巴呼气,那门牙显得更白更大了。我腿一软,两只水桶咚地坐在斜坡上,桶里的水薄膜似的滑泻出来。我双手抓住桶把,让倾斜的水恢复平稳,又转身盯住那小子,担钩挂在肩上,只要他一起身,我就立即开拔,绝不让他赶超在前。这样走走停停,终于到达坡顶,我们被迫再一次休息。他的柴担火红得逼人,离我仅有一步之遥。那小子坐在柴担中间的竹杠上,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去看前面的街道。

  我们的比赛没能继续下去。母亲大概等不及了,便从家里来接我。那小子的柴担也被一个戴旧草帽的老人挑走了。

  两个大人挑着担子在前面走着,我和那小子空着手在后面跟着,我走快一点,他也快一点。我火了,干脆跑到前面去,他却没敢再跟我比。我不时回头乜斜他一眼,他与挑柴的老人并排着走,脑袋转来转去地看着眼前的小镇。

  安子,这就是你想来的屏山哪!老人侧着头说。

  爷爷,屏山好大哟——那小子仰着脸呼叫着,尾音拖得老长。

  哼!这些固村人没见过世面。我在心里轻笑着。

  固村与我们屏山相邻,也是一个小镇,只是属另外一个县管辖。那时我还没有去过固村,但在我的猜想中,那边有无尽的深山和无数的柴草。

  母亲挑水转进家门。我在骑楼下站着,倨傲地看着他们从我身前走进前面的柴火坪。那小子竟然从柴担后探出半张脸来向我做鬼脸,我冲他狠狠瞪了一眼,就把他吓得躲回去了。只见他的腿脚从移动的柴担下露出来,脚上旧胶鞋的带子上下甩动。

  同时,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安子。

  2

  那以后的假日和周末,安子逢圩必来卖柴,挑的柴捆与他爷爷的一样大。山里人进入小镇,一定要经过镇口的水井和我家门前,因此我时常能撞见他。每次相遇,他一看见我就怯怯地勾下头。哈,他怕我!我干脆站下来盯着他看,目光棍子似的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让他步伐紊乱跌跌撞撞。我仅用眼睛就打败了他,心里十分解气。

  其实,我们更多的是在柴火坪遭遇。他在那里卖柴,而我则是去捡柴。

  我家挨着镇礼堂,礼堂前面有一大片空地,专门供山里人卖柴,因此叫做柴火坪。逢圩的早上,上百担柴草一溜溜停放在这里,看上去十分蓬勃耀眼。站在家门口的骑楼下,我时常看到,安子和他爷爷总是最后一批进场,他们的柴担往往放在最外围。我曾听见他爷爷叫他少挑些,安子嗯嗯地点头,可下一次他的柴担并没有变小。我在心里说,哼,逞什么能呢。

  每担柴火放在地上,总会受到些损失,特别是芦蕨草、松枝松毛一类,被折断枝梢和自行掉落的现象是经常发生的。这些柴草一旦遗落在地,就像没有了归属,谁都可以捡回家去,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屏山地少人多,周边的山岭早已被砍得光秃秃的,砍柴要到很远的山里去,往往是早出晚归,比下地干活还更辛苦。能在家门口捡到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般的美妙。当然,捡柴的都是些孩子,我当然也在其中。

  我提着畚箕,扛着竹筢站在骑楼下,一眼就看见安子和他爷爷守在自己的柴火旁。他爷爷依然扣着那顶旧草帽,坐在地上抽烟;安子则东张西望地站着,一接触到我的目光,他的眼皮就低垂了,局促地蹲下身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耀武扬威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心想,我可没工夫看你,我要捡柴去。

  捡柴也有门道,那就是要跟着买柴的人走。我们最喜欢跟的是单位食堂管理员和砖瓦窑主这样的大买主,因为他们一买就是十几担,甚至几十担。如果坪上柴火不是很多,他们买起来还更干脆,问一问价,再稍微压压价,很快就成交了。他们大手一挥说,跟我走吧!一大片柴担就应声而起,留下满地柴草残骸,让我们这些捡柴的孩子欢呼雀跃,手忙脚乱。可惜的是,这些大买主并不是经常买柴,他们往往十天半个月才买一回。

  最讨厌的是那些妇女,她们大多是干部家属,几乎每个圩日都来,每次也只买一担或者两担,似乎不是来买柴,而是来显示她们高贵身份似的。她们走在柴火坪上气昂昂的,那架势像是领导深入基层视察工作,跟在她们后面真是累死人。好不容易她要买了,却又要站在柴担前漫长地问价杀价,山里人当然也会讨价还价,声音却是低声细气,底气不足。她们便居高临下地喝问,就这个价钱,卖不卖?山里人还在犹豫,她们使出杀手锏,装出扭身要走的样子。山里人经不住吓,支吾一阵就挑起柴跟她们走了。柴担刚一起肩,我们这些等候多时的孩子们一拥而上,手中的筢子飞快地在柴火放过的位置扒来扒去,打架似的争夺地上的断枝残草。

  有时柴担还没完全离开地面,我们的竹筢就贴上去了,甚至柴还没卖出去,就有性急的孩子用竹筢往柴脚下抠一把,生生拽出些毛草来,固村人要是敢说什么,孩子们就会讥诮他们是“山里猴子,没威没势”。我虽然没有这样过分,但在心里也瞧不起这些山里人。

  这样下来,每个圩日我都可以捡到两畚箕琐屑的柴草,堆在家中的灶堂里,供母亲做饭时用来引火。

  我发现,安子的柴往往要在散圩时才能卖出去。因为那些大买主喜欢在柴火坪里面看柴挑柴,安子和他爷爷的柴担远离中心,不在大买主的视野之内,来买他们柴的都是那些狐假虎威的妇女。有时,爷爷的柴成交了,安子的柴却还卖不出去。

  有一回,我们跟着一位镶金牙的胖女人走了老半天,最后她转到柴火坪外边,对安子和他爷爷的柴产生了兴趣,那是两担红灿灿的松枝柴,捆得饱满结实,看上去惹人喜欢。那女人左瞄右看,不时俯下身来看一看柴火的成色,还去掂一掂两担柴的轻重。

  谁的柴啊?女人横着手指在空中一画。

  我的。安子抢着回答。

  是我们爷孙俩的。安子爷爷补充说。

  柴倒是不错,要是价钱合适,我都买了。女人说话的时候,嘴里的金牙一闪一闪的。

  好说好说。安子爷爷不停地点头。

  女人开价了,安子的那担柴比爷爷的少了5块钱。

  她说,小孩的柴少多了。

  安子急了说,我挑得一点也不比我爷爷少啊!

  买柴的女人说,我刚才掂量过了,你这担就是轻多了。

  安子咚地坐在地上,鼓着嘴什么话也不说了。

  就这价钱,卖不卖?女人又故伎重演起来。

  不卖。安子梗着脖子回答。

  安子爷爷扶了扶头上的草帽,长长地唉叹一声。

  哟哟哟。那女人刻薄地嚷起来,嘴里的金牙一片闪烁:你一个卖柴的强横什么呀,都散圩了,不卖你就把柴挑回山里去吧!

  那女人扭着身子走了。我们这些孩子却围着不走,手里的筢子靠着柴担蠢蠢欲动。

  安子气鼓鼓地挑起柴担真的想回山里去,却被他爷爷伸手拽住了。

  等一等,再等一等吧。爷爷说。

  安子扔下柴,躲到旁边坐下,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弯里。我们一阵欢喜,安子扔下担子的时候,我们都听到柴条枝梢被折断的哔剥声,是那样的干燥和动人。

  散圩了,街上的人流陆续走了,我们实在等不住,只好悻悻离去。我端着饭碗坐在骑楼下的门槛上,一边吃着一边盯着柴火坪上。如果这时有人来买,那柴底下的残枝就全归我了。

  可没人来买。母亲在厨房里催我拿碗筷去洗,我刚要回屋,安子爷爷领着安子走了过来。

  我想,请你们家帮个忙!老人声音沙哑,微笑着对我说。

  我看见安子的细眼睁大了望着我。

  帮……帮什么忙啊?我有些吃惊。

  把柴担放在你家里,下个圩日我们再来卖。老人还是微笑着,安子的嘴巴也跟着动了动。

  娘,娘……我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向着家里大喊。

  母亲出来了。

  听完安子爷爷的请求,母亲说家里地方小,放不下两担柴。

  放在这里好吗?安子爷爷指了指骑楼底下。

  母亲说,这倒可以,只是骑楼下没个遮拦,要是丢了怎么办?

  丢了就丢了,也不敢怪你啊。安子爷爷说。

  那……你们就放吧。母亲点头答应了。

  爷孙俩脚步叭叭地冲到坪上,转眼间就挑了柴担过来。在母亲的帮助下,它们依偎在我家骑楼的窗户下。

  安子又跑进坪里,用手去拢地上的松枝松毛,举着走回,堆放在我的脚下。

  这些都归你。安子大声说道,声音从他的大门牙出来显得格外诚恳。

  我飞快地看他一眼,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高兴得很。

  他们千恩万谢地走了,回西边山里去了。

  3

  离下一个圩日还有两天三夜。

  母亲吩咐我,没事你就去骑楼下看着,不许别人动那柴,更别让那柴丢了。

  我才不去!我扭着身子说。

  为什么啊?

  给山里人守柴,别人知道了会耻笑我的!

  母亲瞋了我一眼,抚着我的肩膀说,你真是不懂事呢,柴放在我们家,真的少了丢了怎么对得住人家?何况人家对你不错啊!

  母亲说完就喂猪去了。

  我在原地站着,母亲的手似乎还在我肩膀上抚着,过了一会才走到骑楼下的门槛上坐着,看着那两担柴紧紧靠在一起,觉得它们真的一样大小,就像一对双胞胎贴着脸站着。

  我是个太过认真的人,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兢兢业业。每当有人从门前经过,我就站起身来,在柴担前走动着。我这样尽心尽职,意外还是发生了。先是家里的母鸡趁我不注意,领着小鸡们从我身后绕了过来,跳在柴身上啄个不停。我张着双手,嘴里喔吁喔吁地嘘着,将它们从骑楼轰了出去。

  过了不久,我舅舅赶着牛背着犁过来了,冲着我说,忘记带赶牛的梢子了,你给我弄一根来。我说你等着,我找去。赶牛一般用竹梢子,我在屋里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当我举着细长的竹梢跑出门,舅舅赶着牛离开我家十多米远了,他的手里扬着一根红红的松枝柴。我气急地追了上去,拽住他的衣摆不放。

  给你竹梢子。我说。

  这个也可以。他晃了晃手中的松枝,几根松毛掉落下来。

  那是别人的。我大叫,硬是将竹梢子塞进他握牛绳的手上,跳起身夺走他另一只手中的松枝。

  什么别人的?舅舅嘟囔着。

  我也懒得跟他多说,搂着那松枝往回跑,在柴担前左右寻看,才把那根柴按原位插了回去。

  天黑下来,我心里一阵轻松,觉得自己一天的任务完成了。就在我走进家里的时候,心里猛然一坠。晚上有人来偷柴怎么办?便去告诉母亲。母亲也被问愣了,她说,大冬天的,总不能在外面守着不睡吧?又说,晚上睡觉时警醒点就是了,还真的有人偷柴不成!母亲这个态度让我很不以为然,她不是说不要让柴少了丢了吗?

  母亲开了灯,开始做夜饭。我哪里放心得下,像头小狗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外面起风了,吹得灯泡乱晃,洒下满地摇曳的光影,一个念头闪电般照亮心空。我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钻到睡觉的屋子里东翻西找,终于从床脚的抽屉里搜出了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只铜铃铛,一只许久未曾玩过的铜铃铛!

  我一摇,铃声一如往日清亮。

  我又找来母亲以前纳鞋用的一团细白绳,系在铃铛上面的扣眼上,跑到骑楼下,将铃铛悬在最外面的柴枝上,细绳从窗户木棂中穿进厅堂,一直牵进里屋我睡觉的床头。我想,这下好了,要是有人偷柴,必定会牵动绳子,这铃铛也必定会叮当作响……

  没想到铃铛立时在屋外响了起来,即使隔了厅堂也能听得真切。还没睡就有人来偷柴吗?我冲了出去,骑楼下并没人,柴担黑黑地放在那里。我凑近一看,铃铛还在摇晃响亮。原来是风。

  我想了想,又有了办法。很简单,将铃铛塞进柴捆中,风就吹不动了。

  那天晚上,我谛听着外面的动静,借着窗外冷冷的月光,白色的细绳依稀可辨。那只铃铛在柴捆里深藏着、沉默着,直到我沉沉睡去,直到我天亮醒来,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以后的两天,除了早上挑水,我几乎都守在那里,就连吃饭也没离开过。最后一个晚上,临睡时我兴奋地想,明天他们就要来了。

  是叮叮当当的铃声叫醒我的。我睡眼惺忪跑出门去,天已大亮,骑楼下空了,柴担不见踪影。晨风中那只铃铛又被吹响,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挂在窗棂上。

  就在我摸不着头脑之际,母亲挑水回来了,她说,别发懵了,他们天没亮就来了。

  抬头望去,柴火坪上又摆满了山里的柴草。礼堂的台阶上,安子一边腾跃,一边向我挥手,隐约可见他的大门牙闪着白光。

  我只是冲他笑了笑,转身进了家门,发现厅堂的饭桌上码放着三块又圆又厚的黄糍,旁边还有一小布袋炒熟的山栗子。

  母亲挑了空桶出来说,黄糍是那个卖柴老人送的,栗子是那个小孩带来给你吃的。

  是吗?那就归我了啊!我有些害羞地望了望母亲。

  看你猴急样!别忘了捡柴啊。母亲嗔笑着,又去挑水了。

  母亲刚走,我就急急地抓了栗子往裤兜里装,直到两只裤兜撑满为止,这才放心地拿起竹筢挑着畚箕捡柴去了。一出门,就觉得不大对劲,一左一右的裤兜十分抢眼地往外鼓胀和甩动着,里面的栗子透过布层粒粒印现,随着步子啦啦响动,活像两只蛤蟆不安分地叫唤。我顿时紧张起来,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狐疑地望着我。按理说,这栗子已经归我了,可以放心地慢慢享用,完全没必要一下子往身上装这么多,但我控制不了自己。也许我是个贪心的孩子,挑水是这样,装栗子也是这样。

  我赶紧溜进柴火坪,盲目地跟在买柴人身后,在柴担丛里钻来钻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掏出栗子嗑起来,吃得满嘴喷香,唇燥口干。我希望尽量吃得快一点,让兜里的栗子迅速消减下去,这样我才好安心地捡柴去。只是在接近礼堂大门时,我会撇下前面的买柴人转身往外走,随便跟着另一位买主再转。我不愿安子看到我在吃他送的东西。

  我就这样有些鬼鬼祟祟地转来转去,老半天才捡了一些松毛草屑。我所走过的空地上,倒是撒了不少黑黑的栗子壳,一瓣一瓣留下我吃的证据,我真想俯下身去把它们捡个干净。

  就在我胡吃乱想的时候,安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十分突然地站在我的面前,龇着大门牙冲着我笑。我措手不及地停住了咀嚼,恼怒而尴尬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努了努嘴,顺便用舌头清理了一下嘴唇嘴角。

  我来帮你捡柴!安子兴高采烈地说。

  你……

  我的柴卖完了。他不由分说拿过我的竹筢畚箕,转身就走,踩得地上的栗子壳叭叭脆响。

  那天散圩后,我家的灶堂里堆满了松枝松毛,甚至还有小块的劈柴。这是我捡柴以来收获最多的一天,自然捞到了父母的一番表扬。

  4

  我与安子就这样好上了。

  一连几个圩日,捡完柴后,为了报答他,我领着他到镇上四处乱转,给他讲这讲那。听说他不知道电是怎么回事,我又带他往东边跑了两里多地,到文峰水轮泵看发电。我父亲在那里当站长,让我们进到发电房里,在巨大的轰鸣里扯着嗓子,指指画画地讲水是怎样变成电的。安子不停地点头,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清和听懂,反正我是听得一头雾水。也不管他,带他来过就算尽心了。

  父亲又带我们去看大坝。望着坝顶泄出的白花花江水,安子惊讶得嘴大张着,那两颗大门牙更加暴露无遗。

  哎呀,怎么有这么大的河啊?

  不是河,是江!我纠正说。

  江?他茫然地望着我。

  就是许多条河流到一起……

  许多条河……他笑了,似乎懂了。

  回小镇的路上,安子显得格外兴奋,加上我问个不停,他便呱啦呱啦把自己的许多事都说了。我这才知道,安子三岁时没有了母亲,父亲再婚后,就把安子从城里送回固村老家,从此安子一直跟着山里的爷爷。安子还告诉我,再过一个学期,他就要小学毕业了。

  哈,原来你比我大好几岁呢,怎么没比我高多少?我又得意起来。

  都是担子压的,我这人喜欢多挑一点。安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也是呢。

  那你小心点,别像我一样长不高啊!安子郑重地说。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话我可不听,我已经挑过满担了,要是回到半桶水,别人不笑话我才怪呢。

  5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街上的男孩们全都不理我了。好像我是一团臭狗屎,他们见了我都掩鼻而走。

  我急了,追在他们身后,不停地问:我做错事了吗?告诉我呀,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

  他们厌恶地对我说,你去问木棰吧。

  木棰胖墩墩的,是我们街上的孩子王。我只好去找他。

  木棰说,你就跟那个山里猴子好吧!以后不要来找我们了。

  别这样、别这样啊!我弯腰曲背地央求着。想到被大家孤立,我害怕了,忙从兜里掏出栗子来给他。

  是那个山里猴子给你的吧。木棰啪地甩过巴掌来,将我手里的栗子打得掉了一地。

  不要这样好不好,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的声音蚊子似的喃喃。

  那你要保证今后不再与那个山里猴子好!木棰的口气斩钉截铁。

  嗯,这……我犹豫着,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说,我保证!只是……他找我怎么办?

  哈哈,这好办,我们让他不敢跟你好!木棰赶苍蝇似的挥着手说。

  我多希望安子再也不要来卖柴啊。那样,我就见不到他,木棰他们也不会找我麻烦了。

  安子还是来了。

  天亮不久,我躲在骑楼上看到安子和他爷爷挑着柴走进了柴火坪。过了一会儿,木棰大摇大摆地领着五六个孩子从街那边走了过来。

  小虫,小虫!木棰冲着我家喊。

  我的名字叫小冲,但他硬是叫我“小虫”,我当然不愿答应。他又不停地喊,声音还越来越高。我只好从窗口伸出头去。

  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你下来!他伸出一根食指不停地往下压。

  我步履沉重地走下楼去,无精打采地站在骑楼下。

  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帮你把那小子搞掂。木棰昂了昂头说,带着那几个孩子晃进一排排柴担队列里去了。

  我心里乱得像一团草,惊魂不定地看着柴火坪上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安子挑着柴跟在买家后面出来了。

  小冲,我送完柴,就回来帮你捡柴。安子看见我站在家门口,远远地对我说,根本没注意到木棰他们就在他身后站着。说完,就随着买家进了礼堂旁边的那条小巷。

  木棰他们却没有尾随而去,拽着我守在巷子里等安子回来。我贴着墙根笔直站着,真想将自己的身子挤进背后的墙壁里去,眼睛不安地看着巷子的那头。

  终于,安子扛着竹杠出现了。木棰他们迎面走了过去,我却往后移着身子,躲在墙角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不是叫安子?

  我是。

  我们警告你,从今以后,不准你与小虫交往。

  哪个小虫?

  就是住在礼堂边上,你帮他捡柴的那个小虫。

  他叫小冲啊!

  不管他叫什么,都不准你与他交往!

  我们是朋友,怎么不能交往?

  因为他要与你断了!木棰说着,手掌当空往下一劈。

  ……我不相信!安子的声音大了起来。

  小虫,小虫!木棰高声喊我,不见我应答,又对其他孩子说,你们把他找来。

  几个孩子把我从墙角拖出来,推到安子面前。

  小虫,你是不是说过,不与这个山里猴子好了?

  我低着头,嘴里嗯了一声。

  听见没有,要是以后你再找小虫,我们就揍扁你!

  说完,木棰他们将我裹挟而去。我的心里顿时轻松,庆幸自己重新被他们接纳。毕竟安子只是一个卖柴的过客,而木棰他们就在身边,我不能失去他们。也许,我当初与他好更多的是想吃他带来的各种山果,还有他会帮我捡柴,让我获得父母的表扬。

  到了圩日,我照样去捡柴,只是尽量躲着安子,安子也很知趣地避开我。

  但是我们无法完全规避,好几回我挑着水,刚刚离开井边,安子也挑着柴到了。他定定地望着我,而我却惊慌地将目光撇开了,埋头往坡上走去。他在后面紧紧跟着,火红的柴梢磨擦出刷刷的声响。

  我多想奋步疾飞,将他远远地抛在后面,但水担重重地压在肩上,让我无法摆脱他亦步亦趋的追赶。这时,我听见他在一片喘息中低声地说:

  我不怪你,真的,我不会怪你……

  6

  暑假里最后一个圩日,当我打开家门,发现骑楼下的窗户木棂上坠着一个小布袋,我的心通通狂跳。解下系在窗棂上的绳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十多颗拳头似的猕猴桃,表皮灰灰的有些粗糙。

  我抬起眼,看见安子站在礼堂的台阶上望着我。我们的目光在柴火坪上空猛烈碰撞,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这时,木棰他们来坪上捡柴了,吓得我拎着小布袋逃回家里,跌跌撞撞地奔进厅堂、睡屋、厨房,顺着灶堂上方的木梯逃到楼上去了。

  那天,我没有去捡柴,任凭母亲在楼下催我也不吱声。我抱着那个小布袋坐在骑楼上的窗下,贼头贼脑地看着安子蹲在礼堂的台阶上,心里痛骂起自己来:

  木棰没有叫错,你真是条小虫啊!

  柴火坪上忽然暗了下来,好像有谁拉灭了太阳的开关,很快下起大雨来。坪上的人撒腿奔逃,周边的屋檐下站满了躲雨的人,只留下一片柴担在那里淋雨。安子依然站在礼堂的台阶上,头发湿漉漉地耷拉着。礼堂大门上方横着一块窄窄的水泥板,根本遮不住斜飞的雨水。

  安子,安子,到这边来啊!安子爷爷在我身下的骑楼喊着。

  安子坚定地摇了摇头,头发甩出一串晶莹飞溅的雨花。

  过去啊,有本事你过去啊!木棰他们在对面的屋檐下起哄。

  安子不理他们,伸手抹了下脸上的雨水,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台阶上。那一刻,我真的想冲到楼下,给安子送去一把雨伞或斗笠。只是我太懦弱,害怕被孤立,害怕街上的孩子不跟我玩。

  我取来那只铃铛,将它挂在楼上窗外的竹篙上,猛烈扯动着绳线。

  叮叮叮……当当当……

  安子循声望来。我在窗口露出半张脸,腾出一只手来偷偷向他招手。

  安子咧嘴笑了,两个大门牙显得格外灿烂。他一定看见我了。

  我激动地站起身子,不小心掀翻了怀里的小布袋,猕猴桃咚咚有声地砸跌在楼板上,一张小纸条夹在其中翩然飘落。我弯腰捡起一看,上面写着半页字。原来是安子写给我的。他告诉我,明天他要去县城上初中了,以后不再来屏山卖柴了,希望我能把那只铃铛送给他作纪念。他在信上最后说:

  我不怪你,真的,我不会怪你!

  我重新回到窗前。雨已经停了,柴火坪上重新热闹起来。安子却不见了。我急急地搜寻,看到安子和他爷爷挑着柴担,跟着买主正要离开。

  我摘下铃铛,塞进小布袋里,转身下楼跑进柴火坪。可安子和他爷爷已经不在了,急得我在柴担丛里团团转。

  喂!慌慌张张干什么呢?木棰扛着筢子,雄赳赳地站在我面前。

  看见安子了吗?我脱口而出。

  你还敢找他啊?木棰惊呼起来。

  我有事找他。

  你不怕我们不理你吗?木棰威胁地举了举手中的竹筢子,向我逼近。

  去你的!我双手用力一推,木棰跌跌撞撞坐倒在地。

  我撒腿往镇外奔跑。也许,安子已经走在回去的路上了,我一定要追上他。握在右手的小布袋一前一后摆动着,里面的铃铛闷闷地响动着。

  马路上稀稀拉拉走着散圩回家的山里人。我从他们身边掠过,侧过脸看他们中间有没有安子。

  水井边没有。

  陈坊桥上没有。

  陈坊村口没有。

  陈坊村后面的山坡上也没有……

  当我跑到离镇上三里路的白石亭时,路上已看不见行人。这么说,我离开小镇时,安子和他爷爷还没上路?我一屁股在亭子门口坐了下来。

  一拨又一拨的山里人从我身旁的马路上走过去了,他们卖掉了挑来的柴火和山货,有的买了日常用品,有的空着手,不紧不慢地往山里走。

  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安子和他爷爷一高一矮地走进了我的视野。我站起身来,举着布袋子向他们示意。

  安子!我高喊着。

  小冲!他也高喊着,扛着竹杠飞奔而来,头发草似的跳动着,胸口的两粒纽扣也被挣开了。

  转眼间,安子呼嗒呼嗒喘着粗气站在我面前,胸脯剧烈地起起伏伏,扁平的鼻尖沁出点点细汗,两颗门牙小铲子似的坚硬。

  给!我将布袋举给他。

  安子疑惑地看着我。

  我晃了晃布袋,铃铛在里面轻响,像是一条小狗在轻声吠叫。

  安子放心地笑了,接过袋子,伸手往里一掏,就将铃铛拎了出来,在午后的日头下澄黄发亮。安子的手指抓着铃铛扣眼上的绊套,用力摇动,椭圆的钟坠摇摆,撞击出一片金色的声音。

  叮叮叮……当当当……

  送给我了啊?安子喜不自禁地将铃铛系在竹杠尾尖的拴孔上。

  安子的爷爷也走了过来,将我和安子揽到他的胸前。

  明天,我爸爸就要来接我们去县城了。安子说。

  你也去吗?我仰着脸望着安子爷爷。

  我老了,他们放心不下,只好跟着去吧。安子爷爷叹着气说。

  那以后,就见不到你们了。我鼻子酸酸地说。

  有它在,我就会想起你!安子举着禾杠在地上顿了顿,铃铛在头上铮铮作响。

  我们走了,你也回去吧!安子爷爷摸摸我的脑袋。

  安子深深地看着我,一步三回头地牵着爷爷的衣襟上路了。

  我伫立在亭子前,攥着那只空空的小布袋,目送他们的背影一步步远去,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叮叮……叮叮当……

  泪光中,那只铃铛斜挑在安子头上的天空,随着他们一路摇曳,一路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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