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心愿

2016-10-08 

来源:生活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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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明心愿

  作者:李洁

  生活是什么颜色?是红色吗——一片热情?是蓝色吗——淡淡的忧郁?或者是黑色——代表记忆的荒漠,一切已经尘封,向被定格般地没有一丁点儿生气;还是白色——未知的将来,紧握手中的笔在这片白色上信手挥洒……我不清楚,我的生活是一道儿白,一道儿黑的,说不清究竟是活在哪里。哪里是来路,那一条又会是去路!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蜗牛,载着我的迷惘和从前,不倦地在这里爬着,不问结果,只寻色彩。或许,在明晨的露水还未干时,我的生命却已逝……

  入女大已有一月余,每天上完必修课之后,我便夹着讲议回宿舍,只有在这个时候回去,才能清清静静。宿舍在校园的一个角落,五号楼,外人若来寻五号楼,总得找上一会儿,谁会想到四幢漂亮的宿舍楼后的先前堆杂物的屋子便是五号宿舍楼?也怪学校招理科生太多。宿舍不够分,才遣我们学文的在这种地方“安居”。一号楼里住的全是“皇亲国戚”,是校长、教导主任……某亲某亲的千金、小姐,得罪不起;二、三号楼住的是学经济的,满脑子的管理啦、经济啦,是将来的上等人,白领;我们五号楼里全是外面叫“文学疯子”、“史学狂人”的一班人马,是学理小姐们最看不上眼的,不过,我们这号人也称得上“领”——普普通通的蓝领,将来生活很清苦的一族。众人也许是不知的,在五号楼里也还分两种人,一等为“史学狂人”,将来可能会有作为,毕竟光靠一副眼镜便自居“史学家”是不行的,还得靠文凭。文凭这东西,多少人追,多少人抢呢!有的人不屑一顾,可莘莘学子却为了它荒废了多少个本可以看看连续剧的晚上……值!像“文学疯子”只能自甘堕落地占上二等,本来嘛!这年头,写书的比看书的多,像鲁迅、柔石、刘墉、贾平凹……那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哪可能那么容易便在我们中寻着?自欺欺人罢了。五号楼里的二等人,自认了。我们的房间才十二平米,四张床(幸好不是上下铺的),两张写字台靠窗放着(上面没有我的东西),通常下午三点半到五点半这两个小时里是安静的,我一个人转来转去,也不嫌地方小。我便乘这两个小时空闲温一遍书,记几笔日记,再用最快的速度打饭、吃饭,而后用最后的几分钟去冲个澡。如果计算不失误的话,当我挂着湿发、踩着拖鞋推开寝室门时,三位史学大小姐准各自坐在床沿,大口地抽着烟,品着加奶咖啡。我怕闻见烟味——我的肺还不想提早退休;我更不想和她们理论——她们知道鸦片战争比我知道自己还多;更怕她们说我老土,不懂“摩尔”。我还讨厌她们冲咖啡的那股味道,那股子优越劲——“史学家”就非得半夜里绿着眼睛坐在床上聊天吗?医学上把这叫做“失眠”——神经衰弱?在她们十二只眼睛(有六只隐形)的注视下,我换上不透气的球鞋(乘晚上她们聊天时,把刚洗好的脚伸出被子晾晾,意在让她们少说话——即便是想说,也不一定想得出词儿),而后夹上讲义,说一句,“我上晚自习,别把门带上!”最后从三楼绕到一楼,出门。

  从宿舍到教学楼大约是五分钟的路。晴天和雨天我选择不同的路去教学楼。若是晴天,我便在宿舍楼门前立一小会儿,大多时候能看见落日。这时,天空是一片淡淡的血色,太阳很大很圆,金色的,难怪李清照曾写过“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词句,这种感叹也常痛在我心底。记得刚入校时,时值十月,宿舍门前的风很清爽,久立了,人也随风而去;而今,已近十二月,淡淡的凉意袭上额角。宿舍门前有一条小道,小道两边植满了许多绿色不起眼的小草,每有风吹过,便散逸着奇特的香味,听人说,那叫香草,可以加进冰淇淋。记得有一次,我拔下几根来,才摘着,眼前忽的一片水雾,香晕了,虽说这香很淡。小道是通一池百来米的小湖的,数完香草之后,便见这个小池。可能是因为含氮营养物过剩,池里长满了浮萍和许多不知名的蕨类植物,底下早看不见一隙池水。记得刚入校那天,我忘了戴隐形眼镜,还以为这是一片草坪,乐得我直往这里奔,没差几步就要落进去了,亏得当时有个校工拦住我,说那里是池塘,不然我早就要saygood–bye了!傍着池塘有一张石桌,围着四只石椅。太阳将落时,一屡残阳投在石桌上,我总忍不住在池塘边小坐,浸在淡淡的香气中,我几乎能忘记所有寝室里面和室友们不快地场景,只有在这里,我才忘忧。小坐之后,再直着走上另一条小道,经过三幢教学楼之后,第四幢就是了!若逢雨天,我便不绕圈子,直直地去教学楼。不过,我得老着脸经过四幢宿舍楼,穿过操场,经过电影厅,再穿过走廊也便是了,这种走法实打实的五分钟。

  教学楼是三层的,我们中文系的二十七个女生占了二楼的阶梯教室。我是习惯了坐第一排的,可能是以前眼睛不好又怕走神的缘故。

  “糟了,糟了!”我从床上跳起来,扬手看了看表,已经错过早饭了。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洗漱,然后一溜小跑去教室。还好,还好,先生还没来。我找着座位,立马坐下,便又想昨夜的梦。不知是第几次了,梦见一幢房子,这屋子坐北朝南,进门便是宽敞的天井,后面是待客的大厅,穿过大厅是狭长的走道,走道连着一方小天井,天井后面是三间屋子,可我总看不见那间朝南的。朝南?屋子?我依稀记得那扇漆黑的大门,那门上是十一号,还是十七号?记不清了!下次我会记仔细……正想着,郑先生踱进来了。郑先生叫郑立基,人长的精精瘦瘦,大约才是一米七。我总以为他是个奇怪的人:他的头发才三四寸,根根竖着;一张脸很威严,不常笑,镜片后的眼睛很深邃。他的一套西服好像也有年头了,洗得褪了色,但依旧很干净。郑先生是个留守男士,师母只身去了香港,几乎没一点音讯;不过史学千金们打听到郑先生和师母的婚事是双方的父母订的(世交嘛!),两个人做了两年的戏,而后郑师母生了个儿子留给先生便飞去了香港——不愧她们是学史的!于是,我们这些“疯子”对郑先生又多了一份同情。

  “各位同学,”郑先生翻开讲义,“是这份,第七页,请大家拿出来,”说着便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陈独秀”三个字。呀!我的心凉了半截,我讨厌“五四时期”的那些所谓将领们,专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于是我萎下脖子,顿觉饥肠辘辘——忘了早饭!

  “李景宋同学,李景宋!”我听见有人叫我,对!是郑先生!我立即抬起头,看见先生瞪着我,像在等我的回答。完了!我不知道他问什么,只能嗫嚅着,“不,不知道……”郑先生轻轻摇了摇头,“我没问什么,你又不知道什么不知不知已知矣,是我教学失败呀!”“我,我,……”我想辩白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总不能说我不屑于看“五四时期”的文章,那缘何当初还选中文系,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于是乎,我在散课之后灰溜溜地回了宿舍——不闻奇草香,唯记严师责!不记得我怎么盘完三楼的,尔后扑上床,不由地哭了,睡着了。朦胧中听见“反对《二十一条》,赶走卖国贼!”再一看,自己也穿上了蓝衣黑裙。“景宋,我们到前面去,”三个室友也来了,还和我一个扮相。“你们——?”我刚开口想问什么,已被人拍醒了。睁眼一看,三个室友又变作平时的模样,喔!大约又是做梦。“快去打饭吧!”还是黄琦有点人性。

  “谢谢,琦琦。”我给她一个感激的微笑,又瞥了眼顾琳琳和杨旻捷麻木的表情,“这就去了。”这顿饭索然无味——盛饭时,我看见郑先生从我面前走过去,他居然装作没瞧见我!我猜他一定气坏了!我绕了好久才回寝室,那里已是云雾缭绕,我轻轻坐上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听她们谈衣服、谈烟、谈男生。夜里,我头一回睡不着觉,好像油锅里的鱼一样毫无知觉地翻过来翻过去,眼见窗外一点一点地亮起来,黑暗一点点被黎明撕裂开,我无声响地起床,呆立在窗前,且一直想着郑先生摇着头的那张失望的脸。可我就是……唉!我劝自己不要太在意别人的感受。“李景宋?”黄琦走过来,“不开心?”“没有!”我大声说。“嘘!来一根吗?解千愁。”“我,我不抽的。”“我知道。”她笑了,我不懂这种笑的意思。解千愁,不至于吧,还没到世界末日?!我们沉默了。终于,外面的天大亮,二楼有个同学跑上来找我去吃饭。她叫张韦华,习作课上的“王后”,那支笔哟,真让我羡慕。早饭后,和张韦华穿过操场,经过电影厅早早地到了教室——她让我向先生解释一下。谁料,先生却来得迟迟,讲的还是陈独秀。可能我夜里没睡好,眼皮总要和在一起,粘住,撑开,粘住了。“打倒北洋军阀!”我又穿了蓝布衣。身边聚了很多人,认识的只有室友和张韦华。我不知道内心会有如此大的仇恨,这杀千刀的老袁,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打倒袁世凯!”这时,脑中又有一个念头在闪:什么,什么,《二十一条》?袁世凯?我是在做梦!一个激凌,大醒了。教室里只有我和先生两个人。“你,醒了?”他淡淡的说,“还要打倒谁?”他不屑的笑笑,“从明天起你坐后几排吧,别浪费了座位。”说完,他走出教室。我仍呆坐着品着他的话,“浪费”两个字特别刺耳。好吧!…………

  不知怎么过的进女校的第一个ChristmasDay,也不知怎么收拾好东西回家过了年,更不知怎么又回了学校。至于怎么迈入三月的,更是空白。在这期间,我听课便坐十一排,不知听些什么,躺在床上便做梦,《二十一条》,袁世凯,北洋军阀,刘和珍……

  今天先生讲鲁迅,同样也是“五四时期”将领,但我却觉得特别亲切。郑先生讲《雨丝》,讲《莽原》,讲《新生》的流产……我记呀,记呀,忽地有种想回第一排的强烈愿望。散课后,我毅然放弃下午的两堂选修,决心写封信给先生,求他原谅。我坐在书桌前,面对一张白纸,良久,才落笔:“郑师:一连数日大睡于堂,实在该揍,但皆事出有因,望您能谅解。今天堂上听及鲁迅,云云,感悟顿生,遂欲复回原位,一心向上。请准。”尔后我又零零碎碎地写下些对鲁迅先生的杂感,写了“小鬼头李景宋,三月十一日”的落款。怕信丢失,我亲自送了去。学校仅有六个男人,于是他们便寓在食堂三楼。这六个男人又有三个是校工,另三个才是教授级的。教授们每人有个大单间——怕他们出来有“不便”,便圈在这里。我从没去过食堂的三楼,所以有点怯意。乱闯之间,忽见一扇门前有个“基”字,才敢隔着玻璃窗朝里窥,幸好,没人。推门,进去,把信放在书桌上,回出来,又看了屋里一眼:小书桌,小铁床,一张藤椅,大书橱。我忽地勾勒起先生坐在里面抽着烟苦思的画面,老半天,才下了“迂腐”二字的结论。路上,我想着先生的笑容,心中有个东西闪入脑里,先生很像鲁迅,越想越像!

  晚饭后,杨旻婕拿了封信给我,“传达室见着。”我来不及谢过,便抢下了,展平:“吾弟子小鬼头李景宋:来条已收,念你诚心悔改,且过错不甚大,暂饶一次,以观后效。这种罚法还算公正?草草浏览一下你对鲁迅文章的看法,发现你有不解之处,也误会了一些曲笔,待明日课上,我再作详解。既已谈及鲁迅先生,你又有心深解,故我点拨一二。人说‘观人先观其友’,你不妨先看看许寿裳、柔石、林语堂及其妻许广平女士的文章,他们对鲁迅先生影响甚大,你可去图书馆确查。”后面便是郑先生对鲁迅的看法与了解,看得出来,他挺认真地研究过“五四”。落款是“章一、十一日昏。”我想章一大概是他的笔名。合上信,我顿觉舒了口气才发觉我不该闹脾气,不听课,气他!想到郑先生睁大了眼见我夹着讲义坐上十一排吃惊的样子,我就暗暗好笑。

  晚上,我没梦见太多女学生,却见前头一块牌子:“景宋、张韦华、杨旻婕、黄琦、顾琳琳、钱玲六人团聚***……开除学籍。”我顿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只大手按在肩头,“别怕,我支持你们!”回过头去,啊?鲁迅先生?!可再仔细瞧瞧,却又是郑先生。正想着,又惊醒了。三位室友小姐还在聊天。我想着刚才的梦,觉着有点害怕,便听她们瞎侃。不愧是顾琳琳,开口复旦公子,闭口交大少爷,她的世界,男人是太阳;还有杨旻婕,仗着老爸月月寄美金回来,开口EUE,闭口Adidas,Nike的,好像服饰城是她开的。聊久了,顾琳琳起身冲咖啡,“给我杯水。”我轻声说。“你没睡呀?”她仨诧异地一齐说。“睡不着,”我探出身子,“能加入吗?”“难得!”黄琦酸酸的一句。我总想找些话反驳她,可就是乏词。我接过白水,问,“知道《二十一条》么?”“怎么,”杨旻婕挖苦道,“想改系了?”“没!”

  “我告诉你,”顾琳琳抬头想想,“1925年5月签订的,袁世凯答应的!”我点着头,忽地明白了梦里的场景,“那鲁迅做什么了?”想到了郑先生,我又问。“那个人,当然支持学生***啰!那时许广平和她五个同学被开除学籍时,他还写过不少文章呢!”“哦”,我忽地想到梦里竖着的牌子。“嗨,你们晓得伐,”黄琦插话说,“许广平还有一个名字叫景宋,和李景宋一个写法呢!”我没多大反应,可眼前却闪过先生的样子来。难道他会是“鲁迅”?我笑自己太笨,即便他是,我也不是。

  天快亮的时候,我又睡着了。屋子,大门,十一号,看清了!正想,门开了,我熟悉地穿过天井,大厅,走道,小天井,直奔朝南屋子。谁料门就是推不开,我在阶沿上小坐了一会儿。糊里糊涂梦就醒透了。

  张韦华没来找我。我理完讲义,便出了门,走上幽香的小道,心情十分安怡。又可以坐在第一排了!我一口气冲到教室,用最快的速度占上座位。另外的二十六个女生陆陆续续地走进了教室,后面便是郑先生,佝偻着走进来,人看上去又瘦小了,像是在思索一个难题。他把讲义放上讲台,跨一步走到黑板前,又写下“鲁迅”两个字。“上课吧!”他转向我们,手托着下巴,一下子又看了看我,“昨天,我们说到……”我叹了口气,背上出了层冷汗。其实,先生在讲什么我一点也听不进,我只在意他在我面前来回踱步的次数和他专著讲课的神情,越发让我想到L.S.先生。

  下午我托校工传信给先生。内容我很满意:

  章一,吾师:

  今天在堂上,我忽然发现先生与L.S.很相像,这可不是逗趣,句句属实。先生是不是特别研究过“五四”?缘何如此珍爱这一时期的名家?

  先生上次的纸条让我大受鼓舞我是狠下了决心要改头换面的。其实我顶烦“五四”那些言不由衷文章,寂寞拉、无聊啦!大有现在说的“无病呻吟”,可能主观违心,但不得不说。现世在我眼中已糜,没几个人还在为理想不懈(初的理想,不市侩),仿佛生活本该如此。若是女孩非得牵手、逛街、谈恋爱,我宁可自己是一段呆木瓜。听上去像抱怨,先生勿躁。

  安,小鬼景宋手上十二日

  把信交出去后,我有了一种期盼,所以放弃了晚自习,赖在床上。夜从指尖滑过去,睁眼又是一天,崭新的!

  洗完澡回来,我看到床上有封信。看字迹便知是章一,我急急撕开。

  小刺猬,景宋:

  十二日来条已收。一直提不起笔,到现在才敢写给你。觉得你太尖锐,像一只刺猬,顾索性敢叫小刺猬之称谓了!记起你信中所谈到的讨厌无聊、寂寞,心中愤怒难平!你太小孩子气了,为什么不能设身处地为他们念念、想想?既然你斥他们言不由衷,就该想到事态!我想上回给你写的那些人都浪费了。也料你没踏进图书馆半步。本想在课上大声呵斥的,可都忍下来了。搁笔!以后详叙。

  师:章一十八日灯下

  我很委屈,心想床边那书长翅飞来了?!“景宋,有事和你商量!”黄琦的声音硬把我从无比的懊丧中拉回来。“怎么?”我料定她要求我。“今天晚上你和她俩自寻地方去睡,这里不方便。”她的眼光里根本看不出商量,口气也不容我说“不”。我整个晚上又能去哪里?算了。“行,只要你们别睡在我床上,”我屈服。“哼,就你那床‘盖不暖’,省省吧!”她冷笑一声。心理猛抽了一下,难道还是我不讲理?

  我踩着拖鞋冲出门去,等脑海里有意识出现时,已立于塘边。太阳光已变得很柔和,静散着柔软的金沙,身边弥漫起阵阵宁馨,我不禁浅吟一句,“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徐志摩的诗挺合适,这种心情,这种境遇。“风来自自然界,朝湖心吹。”身后响起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先生,是在偷窥吧,违反校规就不怕被炒掉?”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想惹他生气。“这里有规定不准男教员久留吗?倒是你,不去晚自习,还穿着拖鞋,没带钥匙,还是不方便?”“先生你也知道‘不方便’?”“你的样子像‘很方便’吗?愿意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坐坐。”“好啊!反正没地方可去,可以在你那里坐一夜吗?打扰吗?”“看着办吧!”先生又严肃起来。我灰溜溜的跟在他身后,像个小三子。

  “坐吧!”先生拉开藤椅,自己去校工那里借了条凳子。“怎么到了这里反没话了,刚才不是很会说吗?喝茶吗,可惜我这里只有绿茶,没有咖啡,你们年轻人是喝不惯的。”“谁说的,只有绿茶才是真正的香茗,我的最爱!”先生便冲了一杯淡淡的给我,“小心烫嘴!”“先生,师母来这里坐过吗?”“别谈她!”可,为什么?”“小孩子不懂。”他的语调都变颤了,我立即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该打手心!“先生平日休息时外出走走吗?”我好久才敢问。“不出去。电影厅放老片子去看看,不然便窝着看书,不出校门。说到老片子,你们是不要看的。”“没有!我也常看老片子,不过电影厅是学姐们聊天的好地方,太吵!”“那些人不懂欣赏,我看该用一大盘蚊香,把这伙人熏走。”先生还举起柜上的三星蚊香给我看。“用那个哪里行,现在的蚊子可厉害了,得用液体蚊香,雷达最妙,我插头一插上,寝室里马上安静。”先生想了老半天,哈哈大笑起来,“是说洗脚水和臭脚吧,你这个小鬼,头一次见你便知不好缠,没料到说话那么刻薄,刺猬一样。”“我看先生才是,太喜欢打趣人,你那块大舌头,不要也罢。”“好啊!”先生拍拍手,“这一来不用和眼前讨厌的小鬼理论,也不必再上课教书,索性埋头写作才痛快。”“我才不会让你如愿。”先生捂着肚子笑,我喷茶。……当窗外一片漆黑时,我倚在靠窗的小床上,盖着薄被,欲睡了。先生已裹了毯子在藤椅上“游苏州”了。我怎么会又穿了蓝布衣,潜意识里知道这是梦。身边的人声鼎沸,“打倒北洋军阀”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这时,冲上来一大群拿枪穿制服的丘八朝我们开枪,我面前的张韦华应声倒下,子弹冲背部穿过,血像水一样往外流。“阿珍”我高声叫道,可就是跑不动,脚像钉在地板上一样。为什么叫她“阿珍”呢,她明明是张韦华!我还没想到,可恶的丘八又提了棍子朝张韦华头上、胸口猛打下去。“阿珍!”我尖叫着坐起来。天!还好是梦!先生远远的问我,“做恶梦了?”“嗯!”我感到心有余悸。“那就说会儿话,别马上睡了又接着那梦!”“先生,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像鲁迅?我也有这种感觉,咦,我倒觉得你也像一个人……”“谁?许广平吗?不会吧!”先生久久地笑了……

  当宿舍楼的灯纷纷亮起来时,我披着先生的旧西装回去。掠过耳际的风很温柔,我不禁又生感叹,“我真的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先生的旧西装传来的热量像在轻说,“风来自自然界,朝湖心吹。”我忽然发现,我喜欢先生,比从前任何时候,也比今后的任何时候喜欢先生。

  墙上的日历撕了一页又一页,转眼间快放假了。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我身边发生了巨大变化。有些人把那天的事传得很难听,什么师生恋,变态狂……甚至说师母要回大陆办离婚了!我的称谓也由李同学、景宋变作了郑小师母,郑李氏,也有叫狐狸精的。我是个贪心的人,不论好坏都收下,一概不与之理论。看得出来,先生也感受到了相同的压力,可他却依然我行我素。我时常想,是不是由于压力太大,两个人又太偏激,心中产生了逆反才开口说“喜欢”的呢?我眼底下也怎重复着先生执我的手,说喜欢的一幕。我又是扮演什么角色?难道真是许广平?

  我已不与先生通信,怕被人拆了,国人一直有这种雅嗜。不过,我们可以在晚自习时说一会儿话,谈谈作业,或者初我俩以外,每人再提起“喜欢”两个字。我也常在宿舍“不方便”时去他那里久坐,清白的那种!

  然而,学校终于干涉了。四点的时候,我才回寝室,外面的太阳依旧狠毒。尔后,有个四年级的学姐叫我去校长室。我进去时,先生已坐在沙发上。他看见我进来,嘴角挂着不易被察觉的苦笑,大有赴刑场之感。我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汗毛根根竖直,汗也没了。校长很威严,她给了两个选择,一是先生另谋高就,二是我退学。其实也根本没的选。先生扬着头说:“我是真的喜欢景宋,谁也没权过问和阻止,至于如何解决,我会交辞职信,在假期之前!”说完他便反剪着双手扬长而去。我则拼命忍住眼泪,心中盛满感激,随先生悄悄出去,只剩目瞪口呆的校长。

  …………

  “景宋,你电话!”弟弟在楼下大叫。“喂,你是哪位?”“立基。”“啊,哪个立基?哦!先生啊?我没反应过来。”“有时间吗,现在?”“好啊,你说个地方。”“好,你快出来,马上,我在弄堂口。”我还想问,先生已挂断了。弄堂口?我匆忙穿了鞋,又想起什么,跑上楼去取。尔后,便一溜小跑去了弄堂口。

  “先生,等久了吧!”“好,你说去哪里吃饭。”“烧烤吧,围炉烧烤,挺带劲的。”我想先生大概挺阔的,不然他怎么拦Taxi?“先生喜欢吃杨桃吗?很清爽的,待会儿我们去买些来怎样?”“只吃过一次,觉得味很香,但挺涩的,就一直不再买来尝了。”“那,换个话题。先生梦见过门牌是十一的大房子吗?朝南的,有天井、大厅,三间房的?”“没有!”“那‘五四时期’,反对《二十一条》,打倒老袁,打倒北洋军阀,还有……刘和珍?”“三·一六惨案?历史是听说过的,但怎会梦见?你梦见过?”我摇摇头,“怎么会,我只想看先生有多了解‘五四’将领呀,不会!”我转头看窗外,一种失望弥散开来,我似乎明白,他不可能是L.S.,我也不可能是H.M.,尽管L.S.先生也曾称H.M.为小刺猬,尽管章一也如L.S.一般固执、偏激和重感情,但世上不会有相同的两个人,我也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疯子”通病!

  下了车,走进烧烤屋,居然没有顾客!可能是未到中午。我们挑了一个角落坐下,我可不想吃些什么尽被路人瞧见。“先生,我真叫了,你可要付得起帐!”先生笑了,“你说呢?”“小姐,给我们一碗鲜贝、三十串羊肉串、牛肉串、鸡脯肉串、十串年糕,再要几串龙虱、蝉蛹,哦,还要生鱼片、鹌鹑什么的,余下的你看着办,饮料要绿茶,快啊!”我回头见先生瞪着我,“怎么啦?你说付得起帐的?”“你也吃龙虱?”先生诧异。“是啊,上次来吃过一次,脆脆的,虽说样子有点像蟑螂,可我就不怕。先生怕?”“何止怕,还不敢想,也太……太……”“恶心?”“对!对!”“先生,许女士也吃龙虱的!”“我就是奇怪这一点,这种菜……”说着话,服务生就把菜端上来了。等菜齐以后,我挑了只最肥的龙虱。“OK,先生,这只给你。”他连连摆手,“别,算了,算了!”等龙虱快烤好的时候,我看见一串蝉蛹扭呀扭的,于是立即放上架子,我看见有黄绿色的汁水往下滴。先生瞠目结舌,连说佩服。等他的嘴张得老大的时候,我把肥龙虱塞了进去,先生居然没多大反应,只说道“脆。”我想他是吓傻了。听见烤肉的“丝丝”声,我打开包,我递上去一方手帕“先生,我送你一样东西,”他慢慢地接了过去,手在架子上烫了一下,手帕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脆响。“是什么?”他连忙俯身去拾,把手帕摊在掌心,里面只是一堆碎了的水晶。“一只刻着‘章一’的章,没关系,碎了就碎了。”

  先生缓缓地说,“许女士给鲁迅先生的章,没碎!”“我知道,可那是许女士和L.X.先生;而我是李景宋,你是郑立基——我们不可能做他们的copy的,不是吗?”先生默默地点着头,我也相信他是明白了。

  我也深知这是一顿不仅有内涵也有外延的午餐。

  那顿午餐后的第三天,我给先生寄去了一封短信。

  章一:

  或许写郑师比较合适。可能也许大概肯定地最后一次写信给您!一度,我曾经以为我是景宋,您是L.S.,我们在世纪末相缘,可能是一个轮回——我们在今世学L.S.,学H.M.,甚至把书信都写得像他们,把自己的思维和言语全部都扔掉努力做他们;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是李景宋,不是景宋,而您是章一,也不会是L.S.,我们都太过主观主义,太过相信自己的感受,也太都无聊、寂寞和无端的空虚。现在,一切都醒了,我该坦白告诉您,我梦见过大黑漆门十一号,北京八道湾的十一号,那大厅,那天井,三间屋子……可我身居上海!我也梦见过大刀、皮鞭、起义、北洋军阀,刘和珍的惨死……可我是在九十年代!我崇敬L.S.先生,也喜欢您,是出于一个学生对自己先生由衷的喜欢。我该谢谢您,让我知道风吹来的方向。先生,让我们一齐做回自己,而不是活在过去,好吗?

  小鬼李景宋手上七月

  (尽管我知道许女士也以“小鬼”自居)

  把信放入邮筒的时候,我哭了,重回现实需要勇气。七月的阳光直逼哭肿的眼睛,无奈!数日后,我意外地收到了先生的回信,两行工整隶书:

  吾弟子李景宋左右:

  展信好!我明白!

  下面还有一行用红笔写的小字,故意去烧烤?那只水晶章是你故意弄碎的?落款还是“章一”,连日期也没有。

  我无语。猛抬头,脑海中闪过一个景象:他,脸上棱角分明,密发峥嵘,手指上夹着一支烟。他垂首,沉思。就像画片上看到的鲁迅先生一样!…………

  开学的时候,对我而言像过了几个世纪。大概别人也淡忘了我跟先生的事。我还像从前一样,偶尔也摘几根香草,偶尔也久立在湖边。我们的主讲老师也换作一个女的,挺有内涵的。有时,我甚至怀疑,她是从一年级起便教我们的,压根儿就没什么郑立基或许这也只像“蓝布衣”一样是场梦,但又是谁曾立在身后轻说,“风来自自然界,朝湖心吹”?是谁隔三差五地用“章一”的名字写信给我,说什么“写不写是我的自由,看不看是你的自由”,还说什么“只要你愿意,我还会是‘章一’”,又是谁说“碎章我再会刻的”……这些绝不会是梦!

  Now,我又立在这里,忍不住想哭——我决定嫁给他了,但我是李景宋。我摘下颈上装“祈愿沙”的小瓶,那里面有我最后一滴眼泪,蓝色的——真的想说:

  风中的轻声呼唤有谁听见,

  水瓶星座有透明心愿,

  ——为谁永不厌倦地吟唱春天,

  为谁诞生在冷冷一月天,

  想抹去人间最后一滴眼泪,

  装在瓶子里面,

  让忧伤不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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