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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于1957年,三岁前我的大脑主机里没有模块,所以初来乍到的那三年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丝毫印象。1960年我家从南四府街搬到北四府街一间临街的房子,家里有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一个方桌两把椅子,一个书架两只箱子,一个案板。案板用垒砌的砖块支起来,下面约一立方的空间里,放的全是越冬的蔬菜

  每日的饭食都少不了萝卜.蔓菁之类,偶尔有一次纯粮食的饭也必须每人一份,不能多吃。那时我整日里想的都是吃,看见什么都馋。偏偏那些美好的吃食却经常在我眼前晃悠,惹得我常常怨恨满腹,口水涟涟。我恨那些提着两根油条从我家门前走过的大人,我恨街口那个卖枣模糊的摊贩,他不时地用一把木勺搅动着热腾腾红呼呼又粘又稠的枣模糊,使得那种特殊的香味直钩我的魂魄。更可恨的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独生子,他的父亲是位军官,每天上班时间,就把这个宝贝儿子送到我家,让我妈代管。这小子来就来呗,可每次都要带一点吃的,不是面包就是饼干,这些东西对于当时连饭都吃不饱的我来说,自信心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我完全丧失了主人的优越,眼睛紧盯着这小子手里的东西把它跟前跟后,这小子有时分给我一点,大多时间则一个人慢慢享用。有一天下午,这小子拿了一块面包,当着我的面竟然独自将其吃完,就在他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时,我已把他按到在地狠狠捶了一顿

  从此这小子不再来了,但每天下午的肌饿仍在继续,饥饿迫使我无意在街头停留,饥饿迫使我如一只野狗一样到处搜寻。就在那天下午,我连续十几次把书架上的一块肥皂当做锅盔,从外面回家,一进门就冲向书架,等确认是肥皂后,便怏怏离去。过半个小时走进家门,书架上的肥皂又一次让我兴奋,这分明是一块黄橙橙的锅盔么,再次走近,再次失望。希望和失望就这样困扰了我整整一个下午。还有一次家中来了一个爸爸的远房亲戚,极好面子的爸爸当即命令妈妈给这位亲戚做捞面,还谎称我们都吃过饭了。当这位亲戚蹲在我家的椅子上,捧着我们全家仅有的面粉做成的一大碗捞面条大嚼快咽时,我的心中对他也产生了无比的仇恨

  因为饥饿我学会了动脑子,妈妈偶然烙一次锅盔,都要放在一个我够不着的地方。一个锅盔切多少块,吃了几块剩下几块都有数。我会趁妈妈不在家时站在凳子上把锅盔拿下来,再用刀在两边切下一条,这样锅盔是小了一些,但数目没有少,那些切下的锅盔就进入了我的腹中。有天上午,哥哥在学校上体育课时晕倒,被同学和老师背回家来。还没等妈妈开口,我已经把放馍的篮子递到哥哥面前,自己趁乱也吃了一个玉米面饼

  那个年代最让人羡慕的职业就是厨师,我们后院住着一位厨师,他的脸色红润,器宇轩昂,全院的人见了他都表示出亲切和敬意。有一次他送给我们家一包藕粉,是他平时切莲菜和土豆的洗菜水过滤出来的,爸爸接过这个旧报纸包,挺直的腰板在厨师面前也弯了下来

  我家对面是一个棺材铺,里面有一老一少两个木匠,那些日子他们的生意非常好,铺子里面几乎没有存货。棺材铺的房顶上有几只乌鸦常驻,黑色的身影在长满野草的瓦楞上来回窜动,叫声却很少听到。我曾亲眼看到一只乌鸦俯冲而下,从一个人手中叼去一条猪肉,那个失去猪肉的人先是惊恐万状后是气急败坏。从此这些黑色的精灵便在我的注视下度过了1960年,那个漫长的灰色的饥饿年代。

  1963年,全国形势都在好转,我在西安的活动范围也扩大了很多。我去过钟楼.南院门这两处西安最繁华的地方,至于城隍庙,更是我经常光顾的去处了。从琉璃街出去斜对面就是城隍庙,古老高大的牌楼前各色小贩应接不暇,由于嘴馋的原因,我所看见的全是卖小吃的,冰糖葫芦.瓜子花生.羊头羊杂.橘子鸭梨,这些东西虽吃不上,但过过眼瘾也很能激起我的兴致。

  城隍庙里面一条窄长的青石长廊,长廊两边的商铺有卖戏装乐器的,有卖针线纽扣的,大商场里看不到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到。古色古香的建筑,阴暗的店铺里不时散发出一股霉变的气味,这气味会将你带入一个久远的年代。长廊尽头便是城隍庙的大殿,沿石阶而上,高大厚重的花格子木门里可见城隍爷的塑像,这也是陕西省阴间的最高行政机构了。大殿的四周还有各个县的城隍爷,依次排开足足有五.六十个。最恐怖的要属大门两旁那些高大威猛的护法神了,个个环眼圆睁,凶神恶煞,让我每次进门时都不敢抬头。大殿后面还有一个较大的广场,夏日里会吸引很多人来此纳凉

  那时饥饿已离我远去,腹中不空人便有了其他的爱好。我当时的爱好是看小人书,每天向家长要二分钱,去小人书摊看两本,初次接触四大名著就是在小人书摊上。有时家长不给钱我便会在客人来访时故意捣乱,大声吵闹,搅得他们无法交谈,最终只有掏出二分钱打发了事。星期天大姐回家了,那时她已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我向她要钱,她几乎每次都给,一旦遭到拒绝,我就会躺倒在地,抱着她的腿,不让其行走。此刻妈妈是不会训斥我的,她会装作没看见。但她也不是一直娇惯我,每天早晨当我默写生字时卡了壳,毛笔字没写好,她就会拿一把木尺子打我的手心,虽用力不重,却也让我刻骨铭心。在妈妈的管教下,我在入学前就学完了二年级课程

  1964年我上学了,每天早晨理直气壮地拿着妈妈给的五分钱,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在通往南四府街小学的路上,我会用系在书包带上的搪瓷缸子,买一缸子豆浆和一根油条,高高兴兴地走向学校。班主任老师叫李刚,长相与名字相反,孱弱善良,衣着朴素,教学能力不是最好,但从来没有高声批评过同学。我们经常去她家串门,她与我们有说不完的话。二年级时她休了假,替代她的是一个刚从音乐学院毕业的时髦女子,一有时间就就教大家唱歌。那高高的鼻梁和高亢的美声让我们很不舒服,我们实在无法打消对李老师的思念,几个人一起去了她家。一位农村装扮的老太太把我们挡在门外,房门上挂着白布门帘,上面缝着三朵红布花,李老师的声音透过门帘传了出来,她要求老太太让我们进去。来到屋里我们看见李老师包着头巾坐在床上,看见我们时她的眼里已噙满泪花。床里边躺着一个很小的小孩,老师更孱弱了,眼角竟然有了几道皱纹,只是目光依旧那样深情.亲切。多少年后李老师那天的形象一直驻扎在我的脑海里,特别是我在家里受委屈时,就更加想念她

  那时候我在家里经常挨打,爸爸把对社会的怨气全撒在子女身上了。大姐住在单位他根本打不上,哥哥.二姐.我没有不被他打的。一天晚上,我和几个男孩在街上玩儿,突然天空那轮圆圆的月亮被一个黑色的圆球吞没了。一位老人说到:“天狗把月亮吃了,快拿东西敲,快喊叫,这样就把天狗吓跑了”。几个男孩拿着家里的搪瓷脸盆敲了起来,我也跟着喊了起来。就在我们大喊大叫.玩兴正浓时,我的耳朵忽然被一只大手揪住了,我霎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只能跟着那只大手回了家。回到家中,不由分说我便被掀翻在床上,紧接着一顿暴抽铺天盖地而来。打完了我才知道,喊天狗吃月亮是封建迷信,当时政府正在破除封建迷信,所以这样喊等于是给大人惹事

  1965年,哥哥去了南泥湾不用挨打了。哥哥的学习成绩在全年级名列前茅,高考录取时却没学校敢要。有一天他们这些黑五类子女被一辆卡车拉着送到了南泥湾建设兵团。红色恐怖正悄悄逼近,爸妈如坐针毡,早已没有心思教训我了。由于爸爸工作调动,我们家也搬至北广济街。这是一个大杂院,院内住着二十几户人家,小孩都很刁野。晚上我们常坐在路灯下玩耍.打架.甚至偷东西,我们在水果店里转悠,会趁营业员不注意时抓起一个石榴就跑。街口有一家老潼家腊羊肉,一片片羊肉和羊肚子.羊肝都被腊成红色,肉放进嘴里又酥又香。这里也是我们光顾的地方,我们假装蹲在店内玩耍,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案板上,老板早已不耐烦了,随手拿起案板上一些小碎肉递给我们:“快走快走,出去耍去”。那时候汽车很少,我们可以在西大街上飞跑横穿,嬉戏打闹,根本不用担心车祸。晚上一些马车也会进城,在寂静的夜里,钉了铁掌的马蹄清脆地敲打着路面,我的思绪便会随着马蹄声飘的很远

  1966年初夏的一天,在西大街一个单位的围墙上,几张大字报很是刺眼。走近一看,内容更让人困惑:“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谁也太大胆了,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我百思不得其解。过几天,电线杆上架起了高音喇叭,又唱又喊。整队整群的大学生上街游行了,高呼着打倒刘少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西大街上热闹了,钟楼周围沸腾了,墙面被大字报糊了一层又一层,马路上都写满了标语,激昂的年轻人在捍卫着自己的主义和司令部

  家里却沉寂了,爸妈都在担心忧虑。对门一个资本家被红卫兵叫去了,原因是有人看见他半夜把金条扔进了下水道。晚上爸爸开始在院内的一个角落烧东西了,祖父一辈子不爱财,不买地不置业,字画却留下一大堆。这也是罪证啊,让红卫兵看见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那些字画当年积攒时肯定嫌少,现在烧起来却怎么也烧不完

  第二天,妈妈把家里仅有的几十斤粮票.十几元钱缝在我的衣兜里,让我出去躲一躲,不到天黑不能回家。我肩负着全家的重要使命出发了,走完西大街走东大街,又走南大街,最后回到钟楼。大街上的一切景象在我眼里都不再热闹了,我恍恍惚惚地游走,只觉得时间是那么漫长

  中午时分,又渴又饿,实在走不动了,便坐在钟楼边的护栏上。衣兜里的钱和粮票还在,我却不敢拿出来买吃的,我知道这些粮票和钱是全家以后的生活保障。我希望红卫兵最好不要去家里,最好把我家遗忘了。我幻想着我家的亲戚中也有一个红卫兵司令,他也腰扎皮带,剃个光头,威风凛凛的指着驻扎在北广济街的红卫兵们,命令他们不许碰我家东西……

  太阳慢慢落下,钟楼上空出现了燕子云,这也是当年钟楼的一大景观。一群群燕子在空中翻飞,犹如一片片黑色的云彩从天幕上划过,飞累了它们就会在楼顶的飞檐斗拱上歇一会儿,叽叽喳喳.自由自在。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只燕子啊,不用担惊受怕,红卫兵也打不着,想怎么玩就就怎么玩,唉!只有等下辈子了。痛苦就像一把雕刻刀,他能在人的记忆里刻下永不磨灭的印痕。直到现在,只要想起1966年秋季的那一天,九岁的我坐在钟楼下,忍着饥饿,揣着粮票和钱观看燕子云的情景,心中便会涌起阵阵酸楚

  夜幕降临后,我懵懵懂懂走回家,两个箱子已贴上封条,家中被翻得乱七八糟,爸爸脸上有一道道血痕,妈妈在暗自流泪,她轻声告诉我,明天红卫兵就要把我们送回老家了

  第二天早晨,一辆大卡车载着爸妈和我还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驶出了玉祥门。汽车飞速行驶着,路两旁出现了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和一望无垠的绿色。我是第一次坐卡车,第一次出西安城门,所以感到无比的新鲜和舒畅,深深吸一口郊外清新的空气,让目光在蓝天白云间任意翱翔,昨天的阴影和古老的西安城从我心中渐渐消失了,迎接我的将是那片厚重的黄土地和故乡人那血浓于水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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